杂剧·包待制智赚灰栏记

楔子

老身郑州人氏。自身姓刘,嫁得夫主姓张,早年亡逝已过。只生下一儿一女,孩儿唤作张林,也曾教他读书写字;女儿唤作海棠,不要说他姿色尽有,聪明智慧,学得琴棋书画、吹弹歌舞,无不通晓。俺家祖传七辈是科第人家,不幸轮到老身,家业凋零,无人养济。老身出于无奈,只得着女儿卖俏求食。此处有一财主,乃是马员外。他在俺家行走,也好几时了。他有心看上俺女孩儿,常常要娶他做妾,俺女孩儿倒也肯嫁他。只是俺这衣食饭碗如何便割舍得!且待女孩儿到来,慢慢的与他从长计议,有何不可。自家张林的便是。母亲,俺祖父以来,都是科第出身,已经七辈,可着小贱人做这等辱门败户的勾当,教我在人前怎生出入也!你说这般闲话做甚么?既然怕妹子辱没了你呵,你自寻趁钱来养活老身,可不好那!哥哥,你要做好男子,你则养活母亲者。泼贱人,你做这等事,你不怕人笑,须怕人笑我,我打不得你个泼贱人那!你不要打他,你打我波!母亲,不要家烦宅乱,枉惹的人耻笑。我则今日辞了母亲,往汴京寻我舅舅,自做个营运去。常言道"男儿当自强",我男子汉七尺长的身子,出门去便饿死了不成?兀那小贱人,我去之后,你好生看觑母亲,若有些好歹,我不道的轻轻饶了你哩!匆匆发忿出家门,别寻生理度寒温。男儿有躯长七尺,不信天教一世贫。母亲,似这等唱叫,几时是了?不如将女孩儿嫁与马员外去罢。儿也说的是。只等马员外来时,我就许下这亲事,则便了也。小生姓马名均卿,祖居郑州人氏,幼习儒业,颇通经史,因家中有几贯资财,人皆以员外呼之。则是我平昔间酷爱风流,耽情花柳。此处有个上厅行首张海棠,与小生作伴年久,两意相投。我要娶她,这不消说了;他也常常许道要嫁我,被他母亲百般板障,只是不肯通口。我想他也无过要多索些财礼意思。闻得海棠近日,与他哥哥张林,唱叫了一场,那张林离了家门,到汴京寻他舅子去了,料得一时间也未必就回。今日恰好是一个吉日良辰,我不免备些财礼求亲去。若是有缘分,得成全这一桩好事,岂不美哉!呀,姐姐正在门首,这也是个彩头。待我见去。员外,你来了也。我再四与母亲说,不如趁我哥哥不在家,许了这门亲事。磨了半截舌头,母亲像有许的意思了。我和你见母亲去。奶奶既有此意,也是我修的缘到了。员外,我今日为孩儿张林不孝顺,与老身合气,你讨些砂仁来送我,做碗汤吃。奶奶,自家孩儿,有甚么气。我如今特备白金百两,专求令爱的亲事。过门之后,但是你家缺柴少米,都是我来支持,定不教你愁没钱使。今日是人大好日辰,奶奶,你接了财礼,许了这亲事罢。左右我的女儿在家,也受不得这许多气,便等他嫁了人去,倒也静办。员外,只是你家里有个大浑家哩,我女孩儿过门来,倘或受他欺负,又不如在家的好,也要与员外说个明白。一发讲到了,才好许你这亲事。奶奶放心,莫说我马均卿不是那等人,便是我大浑家,也不是那等人。令爱到家时,与我大浑家只是姐妹称呼,并不分甚大小;若是令爱养得一男半子,我的家缘家计,都是他掌把哩。奶奶,再不要你忧虑别的。员外,只要说定了,我受了你的财礼,我家女儿,便是你马家媳妇,只今日便过门去。孩儿也,不是我做娘的割舍得你,你可也做人家媳妇去,再不要当行首了也!员外,你那大浑家处,凡百事你须与我做主咱。
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凭着我皓首苍颜老母亲,待着我尽世今生不嫁人。员外,我可也不爱你别的。姐姐,你爱我些甚的来?我只爱你性儿软意儿真,我今日寻的个前程定准。我着那一班姊妹道,张海棠嫁了马员外,可也不枉了。从此后不教人笑我做辱家门。

今日将俺女孩儿,嫁马员外去了也。受着他这一百两财礼,也够老身下半世快活受用哩。如今别无甚事,寻俺旧时姑姊妹们,到茶房中吃茶去来。


第一折

我这嘴脸实是欠,人人赞我能娇艳。只用一盆净水洗下来,倒也开的胭脂花粉店。妾身是马员外的大浑家。俺员外娶得一个妇人,叫做甚么张海棠,他跟前添了个小厮儿,长成五岁了也。我瞒着员外,这里有个赵令史,他是风流人物,又生得驴子般一头大行货,我与他有些不伶俐的勾当。我一心只要所算了我这员外,好与赵令史久远做夫妻。今日员外不在家,我早使人唤他去了,这早晚敢待来也。我做令史只图醉,又要他人老婆睡。毕竟心中爱者谁,则除脸上花花做一对。自家姓赵,在这郑州衙门,做个令史。州里人见我有些才干,送我两个表德:一个叫做赵皮鞋,一个叫做赵哈达。这里有个妇人,他是马均卿员外的大娘子。那一日马员外请我吃酒。偶然看见他大娘子,这嘴脸可可是天生一对,地产一双,都这等花花儿的,甚是有趣,害得我眠里梦里。只是想慕着他。岂知他也看上了我,背后瞒着员外,与我做些不怜俐勾当。今日他使人呼我,不知有甚事?须索去走一遭。来到此间,径自过去。大嫂,你唤我有何计议?我唤你来,不为别事。想俺两个偷偷摸摸的,到底不是个了期。我一心要合服毒药,谋杀了马员外,俺两个做永远夫妻,可不好么?你那里是我搭识的表子?只当是我的娘!难道你有此心,我倒没此意?这毒药我已备下多时也!兀的不是毒药。我交付了与你,我自到衙门中办事去也。赵令史去了也。我且把这毒药,藏在一处,只等觑个空便,才好下手。呀!我争些儿忘了,今日却是孩儿的生日。教人请员外来,和他到各寺院烧香,佛面上贴金,走一遭去来。妾身张海棠。自从嫁了马员外,可是五年光景,俺母亲也亡化了,连哥哥也不知那里,至今没个消耗。我跟前所生孩儿,叫做寿郎。自生下这孩儿来,就在那褥草之上,则在姐姐跟前抬举,如今长成五岁了也。今日是我孩儿的生日,员外和姐姐领着孩儿,到那各寺院烧香,佛面上贴金去了。下次小的每安排下茶饭,等员外姐姐来家食用。张海棠也,自从嫁了员外,好耳根清净也呵!
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月户云窗,绣帏罗帐。谁承望,我如今弃贱从良,拜辞了这鸣珂巷。

【混江龙】毕罢了浅斟低唱,撇下了数行莺燕占排场。不是我攀高接贵,由他每说短论长。再不去卖笑追欢风月馆,再不去迎新送旧翠红乡。我可也再不怕官司勾唤,再不要门户承当,再不放宾朋出入,再不见邻里推抢,再不愁家私营运,再不管世事商量。每日价喜孜孜一双情意两相投,直睡到暖溶溶三竿日影在纱窗上。伴着个有疼热的夫主,更送着个会板障的亲娘。

怎么这早晚,员外姐姐还不回来?我出门前看波。腹中晓尽世间事,命里不如天下人。我张林自从和妹子唱叫了一场,出门去寻俺舅子,谁想他跟着一个什么经略相公种师道,到延安守去了。一来投不着主儿,二来又染了一场冻天行的病证,不要说盘缠使尽,连身上的衣服也典卖尽了。走回家来,母亲也亡化了,居房也没了,教我怎么好?闻得妹子嫁了马员外,那员外是好家计,他肯看顾亲眷,要抬举我舅子,有何难处!我如今一径的去投托他,问他借些盘缠使用。可早来到马员外门首了。可可的我妹子正在门前,待我去相见咱。妹子祗揖!我道是谁,原来是哥哥。我看你容颜肥胖,倒宜出外。妹子,你可早头一句话儿也!哥哥,你敢替母亲做七来?起坟来?还是吊孝来?妹子,你不见我吃的,则看我穿的,自家的嘴也养不过,有甚么东西与母亲做七起坟那!哥哥,俺母亲亡化,一应送终的衣衾棺椁之费,那些儿不亏了马员外来!妹子,这虽是马员外把我母亲发送,还是多亏了你,我知道了也。

【油葫芦】自丧了亲爷撇下个娘,偏你敢不姓张,怎教咱辱门败户的妹子去支当!妹子,不必敲打我了,我也知道,多多的亏了你也!到今日你便安排着这句甜话儿来寻访。妹子,我今日特来投托,你怎做下这一个冷脸儿那!也不是俺便做下的这一个冷脸儿难亲傍,想当日你怒烘烘的挺一身,急煎煎的走四方。妹子,这旧话也休提了。我则道你怎生发迹身荣旺,怎还穿着这蓝蓝缕缕的这样旧衣裳?妹子,我和你是一父母生的兄妹,你哥哥便有甚的不是,你也将就些儿,不要记怨了。

【天下乐】哥哥也,你便有甚脸今朝到我行,听说罢这衷也波肠!妹子也,我也是出于无奈,特特投奔你来。没奈何,不论多少,赍发些盘缠使用,等我好去。口声声道是无奈何,哥哥也,你既无钱呵怎生走汴梁?妹子,你也不必多说了,你不赍发我,教那个赍发我?你今日投奔我个小妹子,只要我赍发你个大兄长,你不道来,可不道是男儿当自强!妹子,你不曾忘了一句儿也。打落的我勾了,你则是赍发我去者。哥哥不知,俺这衣服头面,都是马员外与姐姐的,我怎做的主好与人,除这些有甚的盘缠好赍发的你?哥哥,你则回去了罢,休来这门首也。妹子,你好狠也。你是我同胞亲妹子,我特投奔着你,一文盘缠也不与我,倒花白了我这许多。我如今也不回去,只在这门首等着,待他马员外来,或者有些面情,也不见得。我是马员外的大浑家,领着孩儿烧香,我先回来了。呀!怎么我家解典库门首,立着个教化头?你在此有甚么勾当?姐姐休骂,小人是张海棠的哥哥,来寻我妹子的。原来你是张海棠的哥哥,这等是舅舅了。你可认的我么?小人不认的那壁姐姐。则我便是马员外的大浑家。我小人眼拙不认得,大娘子是必休怪。舅舅,你要寻你妹子怎么?说也惶恐。因为贫难,无以度日,要寻我妹子,讨些盘缠使用。他与你多少?他道家私里外,都是大娘子掌把着哩,自做不得主,一些没有。舅舅不知,自从你妹子到我家来,添了一个孩儿,如今也五岁了,这是你的外甥。现今我家大小家私,都着他掌把,我是没儿子的!一些也没分了!你是张海棠的哥哥,便是我亲哥哥一般。我如今过去,问他讨些盘缠与你。若有呵,你也休欢喜;若无呵,你也休烦恼,只看你的造化。你且在门首待者。小人知道。好一个贤慧的妇人也!姐姐,你先回来了!劳动着姐姐哩。海棠,门首立着的是甚么人?是海棠的哥哥。哦,原来是你的哥哥。他来这里做甚么?他问妹子讨些盘缠使用。你便与他些不得?我这衣服头面,都是员外和姐姐与我的,教我可甚么与他?这衣服头面与了你,就是你的了,便与你哥哥也何妨!姐姐,敢不中么。倘员外查起我这衣服头面,教我说甚的那!员外查时,我替你说,还再做些与你。快解下来
,送与你哥哥去罢。既是姐姐许了,我便脱了这衣服,除下这头面,与我哥哥去。怕我拿了你的?将来,待我送他去。舅舅,则为你这盘缠,连我也替你恼起来。那知道你家妹子,这般个狠人,放着许多衣服头面,一些儿不肯与你,只当剔他身上的肉一般。这几领衣服,几件头面,是我爹娘陪嫁我的,送与舅舅,权做些儿盘缠使用。舅舅,你则休嫌轻道少者。多谢大娘子。小人结草衔环,此恩必当重报!舅舅,员外不在家,不好留的你茶饭,休怪也。我则道这衣服头面,是我妹子的,那知是他大娘子的。你是我一父母所生的亲妹子,我讨些盘缠使用,并无一文,倒花白我一场;这大娘子,我与他是各白世人,赍发我衣服头面。我想他家中大妻小妇必有争差,少不得要告状打官司的。我如今将这头面,兑换些银两,买小窝儿,做开封府公人去。妹子,你常拣吉地上行,吉地上坐,休要咱两个轴头儿厮抹着。若告到宫中,撞见我时,我一杖子起你一层皮哩!海棠,你这衣服头面,与你哥哥去了也。索是生受姐姐来,只怕员外回时,若问起呵,望姐姐与我方便一声。不妨事,放着我哩。海棠也,你哥哥将那衣服头面去,怕不欢喜;只是员外问起时,我倒替你愁哩。我马均卿,自从娶了张海棠,添了这个孩儿,叫做寿郎,可早五岁也。今日是寿郎的生日,到各寺院烧香去。见子孙娘娘庙,有倾颓去处,舍些钱钞,与他修理,因此又耽搁了一会。可早来到门首也。员外回来了,索是辛苦也。我去取茶来者。大嫂,那海棠的衣服头面,怎生都不见了那?员外不问,我也不好说。你因为他生了孩儿,十分的宠用着他。谁想他在你背后,养着奸夫,常常做这不伶俐的勾当。今日我和员外烧香去了,他把这衣服头面,都与奸夫拿去,正要另寻甚么衣服头面,胡乱遮掩,被我先回去撞破了。是我不许他再穿衣服,重戴头面,只等员外回来,自家整理。这须不是我妒他,是他自做出来的!原来海棠将衣服头面与奸夫去了。可知道来,他是风尘中人。有这等事,兀的不气杀我也!我打你这不良的贱人。员外打得好,似这等辱门败户的贱人,要他何用?则该打死他罢。我这衣服头面,本不肯与俺哥哥将去,都是他再三撺掇我来,谁想到员外跟前,又说我与了
奸夫,着我有口难分。这都是张海棠自家不是了也。

【那吒令】我当初自伤,别无甚忖量;别无甚忖量,将他来不防,将他来不防;可送咱这场。俺越打得手脚儿慌,他越逞着言词儿谤,端的个狠毒世上无双。

你是生儿子的,做这等没廉没耻的事,兀的不气杀我也!员外,你气怎的?只是打杀他便了帐也。

【鹊踏枝】普天下有的婆娘,谁不待要占些独强?几曾见这狗行狼心,搅肚蛆肠?你养着奸夫,倒着我有这屈事也。倒屈陷我腌臜勾当,也怪不得他赃埋我来。也只是我不合自小为娼!

可知道你这贱人,旧性复发,把衣服头面,与了奸夫去,瞒着夫主,做这等勾当哩。

【寄生草】便是那狠毒的桑新妇,也不似你这个七世的娘,倒说我实心儿主意瞒家长。谁着你背地里养着奸夫,还强嘴那!他道我共奸大背地常来往,他道我会支吾对面舌头强。不争将滥名儿揣在我跟前,姐姐也,便是将个屎盆儿套在他头上。

则被这小贱人直气杀我也!大嫂,怎生这一会儿,我身子甚是不快?你可煎一碗热汤儿我吃。这都是海棠这小贱人,气出员外病来。海棠,你快些去,热热的煎碗汤来,与员外吃。理会的。

【后庭花】恰才我脊梁上挨了棍棒,又索去厨房中煎碗热汤,一任他男子汉多心硬,大刚来则是俺这婆娘每不气长。姐姐,兀的不是汤。拿汤来,我试尝咱。还少些盐酱,快去取来。前日这一服毒药,待我取来,倾在这汤儿里。海棠,快来。怎这般忒慌张,连催盐酱?姐姐,兀的不是盐酱。海棠,你将去。姐姐,你将去波,怕员外见了我越气也。你不去,员外又道你恼着他哩。理会得。员外,你吃口汤儿波。则见他闷沉沉等半晌,苦恹恹口内尝。员外,你放精细者!为甚的黄甘甘改了面上,白邓邓丢了眼光?

【青哥儿】呀!唬得我胆飞魂丧,不由不两泪千行。眼见的四体难收一命亡,撇下多少房廊,几处田庄,两个婆娘,五岁儿郎。从今后无挨无靠,母子每守孤孀,孩儿也,你将个谁依仗?

姐姐,员外死了也。我那员外也,忍下的就撇了我去也!海棠,你这小贱人,适才员外是个好好的人,怎生吃你这一口汤,便会死了?这不是你药死的,是那个弄死的?姐姐,这汤你也尝过来,偏是你不药死,则药死员外?天那,兀的不苦痛杀我也!下次小的每,那里与我高原选地,破木造棺,把员外埋殡了者。海棠,你这小贱人,则等送了员外出去,我慢慢的摆布你,看你好在我家里过得那!姐姐,员外无了,这家私大小,我都不要,单则容我领了孩儿去罢。孩儿是那个养的?是我养的。你养的,怎不自家乳哺了?一向在我身边,煨干避湿,咽苦吐甜,费了多少辛勤,在手掌儿上抬举长大的,你就来认我养的孩儿,这等好容易!你养了奸夫,合毒药谋杀了员外,更待干罢!你要官休,还是要私休?怎生是官休,怎生是私休?你要私休,将一应家财房廊屋舍带孩儿都与了我,只把这个光身子走出门去;你要官休呵,你药死亲夫,好小的罪名儿!我和你见官去。我原不曾药死亲夫,怕做甚么!情愿和你见官。明有官防,你不怕告官,我就拿你去。我不怕,告宫去,告官去。

【赚煞】且休问你真实,休问咱虚谎,现放着剃胎头收生的老娘,则问他谁是亲娘,谁是继养?我是孩儿的亲亲的亲娘,这孩儿是我的的亲亲的亲儿,是娘的心肝,娘的肚子,娘的脚后跟,那一个不知道的!怎瞒得过看生见长的街坊。你合毒药,谋死员外,也是我脏埋你的?这毒药呵,你平日里预收藏,暗暗的倾下羹汤。明明是你下这毒药在汤儿里,怎赖得我?怕你不去偿命!这的是谁药死亲夫呵要将性命偿。你畅好是不良,送的人来冤枉。则普天厂大浑家那里有你这片歹心肠!

如何?中了俺的计也。眼见得这家私大小带孩儿,都是我的。嗨,事要三思,免劳后悔。你也合寻思波,这孩儿本等不是我养的,他要问那剃胎头收生的老娘,和那看生见长的一起街坊邻舍做证见。若到官呵,他每不向我,可不干着这一番。我想来,人的黑眼珠子,见这白银子没个不要的,则除预先安顿下他,见人头,与他一个银子,就都向着我了。则是衙门官吏,也要安置停当。怎得赵令史到来,和他商量告状的事,可也好那!才说姓赵,姓赵便到。我赵令史,数日不曾去望马大娘子,心里痒痒的,好生想他,只是丢不下。如今到他门首,他家没主了,怕做甚的?径自入去。大娘子,只被你想杀我也!赵令史,你不知道马员外被我药死了也?如今和海棠两个打官司,要争这家缘家计,连这小厮。你可去衙门打点,把官司上下,布置停当,趁你手里完成这桩事。我好和你做长远夫妻也。这个容易。只是那小厮,原不是你养的,你要他怎的?不如与他去的干净。你也枉做令史,这样不知事的。我若把这小厮与了海棠。到底马家子孙,要来争这马家的家计,我一分也动他不得了。他无过是指着收生老娘,和街坊邻里做证见,我已都用银子买转了。这衙门以外的事,不要你费心,你只替我打点衙门里头的事便了。大娘子说的是。这等你早些来告状,我自到衙门打点去也。赵令史去了。则今日我封锁了房门,结扭了海棠告状去走一遭。常言道:人无害虎心,虎有伤人意。我说道人见老虎谁敢汤,虎不伤人吃个屁!


第二折

小官郑州太守苏顺愤是也。虽则居官,律令不晓。但要白银,官事便了。可恶这郑州百姓,欺侮我罢软,与我起个绰号,都叫我做模棱手,因此我这苏模棱的名,传播远近。我想近来官府尽有精明的作威作福,却也坏了多少人家;似我这苏模棱,暗暗的不知保全了无数世人,怎么晓得?今日坐起早衙,左右,与我抬放告牌出去。理会的。我和你见官去来。冤屈也!你且放手者。

【商调】【集贤宾】火匝匝把衣服紧攥着,你药死亲夫,该死罪的,我放了你,倒等你逃走去了?你道我该死罪怎生逃?张海棠也,我则道嫁良人十成九稳,今日个越不见末尾三梢。则我这负屈的有口难言,赤紧的原告人见肚生苗,这一场没揣的罪名除非天地表!可知道你药死了亲夫,自有个天理神明鉴察。我将这虚空中神灵来祷告,便做道男儿无显迹,可难道天理不昭昭?

小贱人,这里是郑州府门首了。你若经官发落,这绷扒吊拷,要桩桩儿挨过,不如认了私休,也还好收拾哩。便打杀我也说不得。我情愿和你见官去。

【逍遥乐】你道是经官发落,怎的支吾这场棒拷。我则道人命事须要个归着,怎肯把药死亲夫罪屈招,平白地落人圈套!拚守着七贞九烈,怕甚么六问三推,一任地万打千敲。

冤屈也!甚么人在衙门首叫冤屈?左右,与我拿过来。当面。那个是原告?小妇人是原告。这等,原告跪在这壁,被告跪在那壁去。唤原告上来,你说你那词因,等我与你做主。小妇人是马均卿员外的大浑家。这等,夫人请起。他是告状的。相公怎么请他起来?他说是马员外的大夫人。不是什么员外,俺们这里有几贯钱的人,都称他做员外,无过是个土财主,没品职的。这等着他跪了。你说词因上来。这个叫做张海棠,是员外娶的个不中人。口退!敢是个中人?正是个中人,他背地里养着奸夫,同谋设计,合毒药药杀了丈夫,强夺我所生的孩儿,又混赖我家私。告大人,与小妇人做主咱。这妇人会说话,想是个久惯打官司的,口里必力不刺说上许多,我一些也不懂的。快去请外郎出来。外郎有请。我赵令史,正在司房里趱造文书,相公呼唤我,必是有告状的,又断不下来,请我去帮他哩。相公,你整理甚么事不下来?令史,有一起告状的在这里。待我问他。兀那夫人,告甚么?告张海棠药杀亲夫,强夺我孩儿,混赖我家私。可怜见与我做主咱!拿过那张海棠来。你怎生药杀亲夫,快快从实招来。若不招呵,左右,与我选下大棍子者。

【梧叶儿】厅阶下,膝跪着,听贱妾说根苗。你说,你说。狼虎般排着祗从,神鬼般设着六曹。你药杀亲夫,这是十恶大罪哩。若妾身犯下分毫,相公也,我情愿吃那杀丈夫的绷扒吊拷。

你当初是甚么人家的女子?怎生嫁与那马员外来?你说与我听波。

【山坡羊】念妾身求食卖笑,本也是旧家风调。则为俺穷滴滴子母每无依靠,挨今宵,到明朝。谢的个马均卿一见投他好,下钱财将妾身娶做小。他莺燕交,咱成就了。

原来是个娼妓出身,便也不是个好的了。你既然被马员外娶到家,可曾生得一男半女么?

【金菊香】我与他生男长女受劬劳。你家里有甚么人,也还往来么?俺哥哥因为少吃无穿来投托,曾被我赶离门恰和他两个厮撞着。是你的哥哥,便和他厮见,也不妨事。俺姐姐道:海棠,既是你哥哥来投奔你时,你便没银子,何不解下这衣服头面,与他做盘缠使用去。这般说也是他好意。我信了他,将这些衣服头面与哥哥去了。等的员外回来,问道海棠的衣服头面,为何不见,他便道,瞒着员外,都与奸夫了也。岂知他有两面三刀,向夫主厮搬调。

哎哟,我是这郑州里第一个贤慧的,倒说我两面三刀,我搬调你甚的来?这都是小事,我不问你,只问你为何药死了亲夫,强夺他孩儿,混赖他家私,一一的招来。

【醋葫芦】俺男儿气中子,丕地倒,醒来时俺姐姐自扶着。他道,海棠,员外要汤吃,你去煎来。煎的一碗热汤来又道是盐酱少,他赚的我取盐酱去呵,谁承望暗倾着毒药。员外才把这汤吃下不的一两口,就死了也。相公,你试寻思波。怎便登时间火焚了尸首,葬在荒郊?这毒药明明是你的了。你怎么又要强夺他孩儿,混赖他家私,有何理说?这孩儿原是我养的。相公,你只唤那收生的刘四婶,剃胎头的张大嫂,并邻里街坊问时,便有分晓。这个也说的是。左右,快去拘唤那老娘街坊来者。老娘街坊人等,衙门中唤你哩。常言道,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。如今马员外的大娘子,告下来了,唤我们做证见哩。这孩子本不是大娘子养的,我们得过他银子,则说是他养的。你们不要怕打,说的不明白。这个知道。当面。你是街坊么?这孩儿是谁养的?那马员外是个财主,小的每平日也不往来。五年前因他大娘子养了个儿子,小的们街坊邻里,各人三分银子与他贺喜,那员外也请小的每吃满月酒,看见倒生的一个好娃娃。以后每年儿子生日,那员外同着大娘子,领了儿子到各寺院烧香去,这是一城人都看见的,也不只是小的们这几个。这等明明是他大娘子养的了。相公,这街坊都是他用钱买转了的,听不得他说话。我每买不转的,都是倾心吐胆说真实的话,若有半句说谎,你嘴上害碗大的疔疮。

【幺篇】现放着收生的刘四婶,剃胎头的张大嫂,俺孩儿未经满月早问道我十数遭。今日个浪包娄到公庭混赖着您,街坊每常好是不合天道,得这些口含钱直恁般使的坚牢。

相公,则问这两个老娘,他须知道。兀那老娘,这个孩儿是谁养的?我老娘收生,一日至少也收七个八个,这等年深岁久的事,那里记得?这孩儿只得五岁,也不为久远,你只说实是谁养的?待我想来。那一日产房里,关得黑洞洞的,也不看见人的嘴脸,但是我手里摸去,那产门像是大娘子的。口退!张老娘你说。这一日他家接我去与小厮剃胎头,是大娘子抱在怀里,则见她白松松两只料袋也似的大奶奶,必定是养儿子的,才有这奶食,岂不是大娘子养的?你两个老娘,怎么都这般向着他也?

【幺篇】老娘也,那收生时我将你悄促促的唤到卧房,你将我慢腾腾的扶上褥草。老娘也,那剃头时堂前香烛是谁烧?你两个都不为年纪老,怎么的便这般没颠没倒,对官司不分个真假辨个清浊?何如?两个老娘都说大娘子养的,可不是你强夺他孩儿了?相公,街坊、老娘都是得过他钱买转了的。这孩儿虽则五岁,也省的人事了,你则问我孩儿咱。你说我是亲娘,他是奶子。这个是我亲娘,你是我奶子。可又来,我的乖乖儿口乐!

【幺篇】哎,儿也,则你那心儿里自想度,自暗约,见您娘苦恹恹皮肉上挨着荆条。则你那出胞胎便将人事晓,须汜的您娘亲三年乳抱,怎禁这桑新妇当面闹抄抄。

这孩子的话,也不足信,还以众人为主。只一个孩儿,还要强夺他的,这混赖家私,一发不消说了。你快把药杀亲夫一事招了者。这药杀亲夫,并不干我事。这顽皮贼骨,不打不招。左右,与我采下去,着实打呀!打的好,打的好,打杀了可不干我事。他要诈死。左右,与我采起来。哎哟,天那!

【后庭花】我则见飕飕的棍棒拷,烘烘的脊背上着,扑扑的精神乱,悠悠的魂魄消,他们紧攥住我头梢。口退!快招了者,不强似这等受苦!则听的耳边厢大呼小叫,似这般恶令史肯恕饶,狠公人显燥暴。你招,那奸夫是谁?他又不肯招,待我权认了罢。被官司强逼着,指奸大要下落。

【双雁儿】我向那鬼门关寻觅到两三遭,您这般顺人情有甚好?则我这浓血临身要还报。有钱的容易了,无钱的怎打煞!

左右,再与我打着者。我也是好人家儿女,怎么挨得这般打拷,只得屈招了罢。相公,是妾身药杀了丈夫,强夺他孩儿,混赖他家私来。天那!兀的不屈杀我也!我屈千屈万,才屈的你一个儿哩。既是招了,左右,着那张海棠画了字,上了长枷,点两个解子,十甲送开封府定罪去。左右,将那新做的九斤半的大枷与他带。理会的。犯人上枷。天哪!

【浪里来煞】则您那官吏每忒狠毒,将我这百姓忒凌虐,葫芦提点纸将我罪名招。我这里哭啼啼告天天又高,几时节盼的个清官来到?掌嘴。我这衙门问事,真个官清法正,件件依条律的,还有那个清官清如我老爷的?则我这泼残生,怎熬出这个死囚牢?

这事问成了也。干证人都着宁家去,原告保候,听开封府回文发落。我问了一日事,肚里饥了,回家吃饭去也。这一桩虽则问成了,我想起来,我是官人,倒不由我断,要打要放,都凭赵令史做起,我是个傻厮那!今后断事我不嗔,也不管他原告事虚真。笞杖徒流凭你问,只要得的钱财做两分分。


第三折

我家卖酒十分快,干净济楚没人赛。茅厕边厢埋酒缸,裤子解来做酉窄袋。咱家是个卖酒的,在这郑州城十里铺上,开着个酒务儿,但是南来北往,经商客旅,都来我这店里吃酒。我今日开开这店门,烧的这镟锅儿里热着,看有甚么人来。小子是郑州衙门里有名的公人,叫做董超,这个兄弟叫做薛霸,解这妇人张海棠,到开封府定罪去。口退!兀那妇人,你也行动些儿。你看这般大风大雪哩,肚中饥饿了,有甚么盘缠使用,也拿些出来,等我们买碗酒吃,好趱路去。哥哥,你休打我,我是屈受罪的人,死在旦夕,那讨半分盘缠送你?只望可怜见咱。兀那妇人,你当初怎生药杀亲夫,混赖他孩儿来?你慢慢的说与我听波。则我这身上罪何日开除?腹中冤向谁诉与?被他人混赖了我孩儿,更陷我毒杀夫主。吃不过吊拷绷扒,撞不着清廉官府。我兄弟两个,曾见你半厘錾口儿?是那个要了你银子,说清廉不清廉?那个是见义当为,肯怜咱这般苦楚?湿浸浸棒疮疼痛,哽噎噎千啼万哭。空荡荡那讨一餐?薄怯怯衣裳蓝缕。沉点点铁锁铜枷,软揣揣婆娘妇女。哎,你个恶狠狠解子怎知?哥哥也,我委实的衔冤负屈。便说杀冤屈,须不是我们带累你的,教我怎生可怜你?雪越大了,行动些。

【黄钟】【醉花阴】头上雪何曾住半霎?摧林木狂风乱刮。我这更耽烦恼受嗟呀,走的来力尽筋乏,又加上些脓撼撼的棒疮发。着我们当这等苦差,还不走哩。怎当这嗔忿忿吖吖,但走的慢行的迟,他可便舍命的打。

你当初不招也罢。谁着你招了来?哥哥,不嫌烦絮,听我说咱。

【喜迁莺】遭这场无情的官法,方信道漫漫黄沙。怎当的他家将咱苦打,逼勒得将招伏文状押。到今日有谁来怜见咱?似这等衔冤负屈,空吃尽吊拷绷扒。

兀那妇人,你打挣些,转过这山坡去,我着你坐一会再走。

【出队子】早来到山坡直下,冻钦钦的难立扎。脚稍天腾的吃个仰刺叉。起来。哎,你个火性紧的哥哥厮觑口叚,须是这光出律的冬凌田地滑。

千人万人走不滑,偏是你走便滑?待我先走,若是不滑呵,我打折你这腿。真个这里有些滑。自家张林的便是,在这开封府当着个祗候。今有包待制西延边赏军,差着我去迎接回来。好大雪也。天那!也住一住儿波。这一个走的,好像俺哥哥张林。

【刮地风】绰见了容颜敢是他,莫不我泪眼昏花?再凝睛仔细观瞻罢,却原来正是无差。我这里挺一挺耸着肩胛,摆一摆摩着腰胯,紧待赶更那堪带锁披枷。这一个带锁披枷的妇人,是那里解将来的?哥哥。哥哥也,且住咱,将妹子怎生提拔?哥哥。你是个洛伽山观世的活菩萨,这里不显出救人心待怎么?哥哥,救你妹子咱。你是谁?我是你妹子海棠。这泼娼根,那一日谢你好赍发我也。

【四门子】我道他为甚的声声把我娼根骂,似这等无明火难按纳。却原来正是他,见了咱,思量起有前仇恨杀;正是他,见了咱,不邓邓嗔生怒发。哥哥也!

【古水仙子】他、他、他,不认咱,我、我、我,舍性命向前赶上他。恰、恰、恰,待扯住他衣服,被这妇人定害杀人也。早、早、早,又被揪撏了头发。泼娼根放手。告、告、告,狠爹爹宁耐唦,来、来、来,听妹子细说根芽。你这泼娼根,你早知今日,当初那衣服头面,把些儿与我做盘缠不得?他、他、他,坑杀人机谋狡猾,你、你、你,是将我这头面金钗插,我、我、我,因此上受波查。

哥哥,你妹子这场天来大祸,都在这衣服头面上起的。你妹子当初不敢便将衣服头面,与你做盘缠使用,也则怕那妇人来。岂知他教我解下来与哥哥将的去,待员外回时,却说我养着奸夫,将衣服头面,都送他去了,气的员外成了病,又将毒药暗地谋死,倒把你妹子拖到官司,问了个药杀亲夫、混赖孩儿的罪名。天那!可怜冤屈杀人也。这衣服头面是谁的?是你妹子的。是你的?这歹弟子孩儿说道是他爷娘陪嫁的,这等我错怪了你。前面有所酒店,我和你且吃钟酒去来。卖酒的将酒来。有、有、有,请里面坐。兀那解子,我是开封府五衙都首领,叫做张林,这个就是我的亲妹子。我如今也接包待制回去,你一路上与我好生看觑咱。哥哥不劳吩咐,只要到府时,早些打发我批回。这个容易。妹子,那个妇人,我只道他贤慧,却原来有这般狠毒,你可怎生放得下他!

【古寨儿令】那婆娘面子花花,你则道所事贤达,搬调的男儿问咱家。他便逞俐齿,弄伶牙,对面说三般话。

【古神仗儿】他道我将男儿药杀,又道我将家私来尽把,又道我要混赖他孩儿,拖我去州衙中告发。也不管难挨难熬,只一味屈敲屈打,活断送在剑头刀下。这的是谁做就死冤家?哎,都是那搅蛆扒。哥哥,你在这里,我要见风去也。自家赵令史的便是。如今将张海棠解上开封府去,我想那海棠,又无甚么亲人讨命,不若到路上结果了他,何等干净!因此特特拣两个能事的公人董超、薛霸解去。起身时节,每人与了五两银子,教他不必远去,只在僻静处所,便好下手。怎么不见来回话?事有可疑,只得和大嫂亲自打听一遭去来。这等雪天,走了这一会,好生寒冷。我们且到酒店中买碗酒吃,暖暖寒再走。大嫂说的是。好也。他同奸夫赶到这里,待我对哥哥说来。

【节节高】这婆娘好生心狠,好生胆大,相赶到这里,要干罢,如何干罢!哥哥,奸夫奸妇都在这店里,咱和你拿他去来。兄弟,你撮哺着我,拿那奸夫奸妇去也。忙出去,休惊散,快捉拿,这的是谁风情谁当罪法。



【挂金索】我这里攥住衣服,则被她撇撒我阶直下,因此上走了婆娘,空做一场话。枉着我哥哥,气力有天来大,只恨那摆手的公人,倒说道放了奸大罢。

兀那解子,你这精驴禽兽!你和他一衙门中人,你摆着手教他走了。我是开封府五衙都首领,就打你一顿,怕你告了我来?你是上司弓兵打得我,这妇人恰是我管的囚人,我可打得也。

【尾声】他是奉命官差将我紧监押,不争你途路上两下争差,把我个病恹恹的罪囚没乱杀。

你们还了酒钱去。口走吱,有甚么酒钱还你!你看我这晦气。今日在店门首等了半日,等得三四个人来买酒吃,不知为何打将起来,把两个好主儿,也打了去,一文钱也不曾卖的。我如今也不开这酒店,另寻个买卖做罢。这桩营生不爽快,常常被人欠酒债。我今放倒望竿关上门,不如去吊水鸡也有现钱卖。

第四折

喏!在衙人马平安,抬书案。当年亲奉帝王差,手揽金牌势剑来。尽道南衙追命府,不须东岳吓鬼台。老夫姓包名拯,字希文,乃庐州金斗郡四望乡老儿村人氏。为老夫立心清正,持操坚刚;每皇皇于国家,耻营营于财利;唯与忠孝之人交接,不共谗佞之士往还?谢圣恩可怜,官拜龙图待制天章阁学士,正授南衙开封府府尹之职,敕赐势剑金牌,体察滥官污吏,与百姓伸冤理枉,容老夫先斩后奏。以此权豪势要之家,闻老夫之名,尽皆敛手;凶暴奸邪之辈,见老夫之影,无不寒心。界牌外结绳为栏,屏墙边画地成狱。官僚整肃,戒石上镌"御制"一通;人从森严,厅阶下书"低声"二字。绿槐阴里,列二十四面鹊尾长枷;慈政堂前,摆数百余根狼牙大棍。黄堂尽日无尘到,唯有槐阴侵甬道。外人谁敢擅喧哗,便是乌鹊过时不啅噪。老夫昨日见郑州申文,说一妇人唤做张海棠,因奸药死丈夫,强夺正妻所生之子,混赖家私,此系十恶大罪,决不待时的。我老夫想来,药死丈夫,恶妇人也,常有这事。只是强夺正妻所生之子,是儿子怎么好强夺的?况奸夫又无指实,恐其中或有冤枉。老夫已暗地着人吊取原告,并干证人等到来,以凭复勘。这也是老夫公平的去处。张千,抬听审牌出去,各州县解到人犯,着他以次过来,待老夫定罪咱。妹子,你到宫中,少不得问你,只要说的冤枉,这包待制就将前案与你翻了。若说不过时,你可努嘴儿,我帮你说。我这冤枉,今日不诉,更等待何日也!待制爷爷开厅久了,须要赶牌解到,快进去。

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则我这腹中冤枉有谁知?刚除的哭啼啼两行情泪。恨当初见不早,到今日悔何迟!他将我后拥前推,何曾道暂歇气。

妹子,这是开封府前了,待我先进,你随解子入来。这包待制是一轮明镜,悬在上面,问的事就如亲见一般,你只大着胆自辩去。哥哥,

【步步娇】你道他是高悬明镜南衙内,拚的个诉根由直把冤情洗。我可也怕甚的?则为带锁披枷有话难支对。万一个达不着大人机,哥哥也,你须是搭救你亲生妹。

郑州起解女囚一名张海棠解到。刑案司吏,与解子批文,打发回去。留下在这里,待审过了,发批回去。理会的。张海棠,你怎么因奸药杀丈夫,强夺正妻所生之子,混赖他家私,你逐一从头诉与老夫听咱。妹子,你说么,嗨!他出胞胎可曾见这等官府来?我替你说罢。禀爷,这张海棠是个软弱妇人,并不敢药杀丈夫,做这般歹勾当哩。你是我衙门里祗候人,怎么替犯人禀事?好打!兀那妇人,你说那词因来。禀爷,这张海棠并无奸夫,他不曾药杀丈夫,也不曾强夺孩儿,也不曾混赖家私。都是他大浑家养下奸夫赵令史,告宫时又是赵令史掌案,委实是屈打成招的。兀那厮,谁问你来?张千,拿下去,与我打三十者。这张海堂是小的亲妹子,他从来不曾见大官府,恐怕他惧怯,说不出真情来,小的替他代诉。可知道为兄妹之情,两次三番,在公厅上胡言乱语的;若不是呵,就把铜铡来切了这个驴头。兀那妇人,你只备细的说那实话,老夫与你做主。爷爷呵!

【乔牌儿】妾身在厅阶下忙跪膝,传台旨问详细。怎当这虎狼般恶狠狠排公吏,爷爷也,你听我一星星说就里。

兀那张海棠,你原是甚么人家的女子,嫁与马均卿为妾来?

【甜水令】妾身是柳陌花街,送旧迎新,舞姬歌妓。哦,你是个妓女。那马均卿也待的你好么?与马均卿心厮爱,做夫妻。这张林说是你的哥哥,是么?张海棠是小的妹子。俺哥哥只为一载之前,少吃无穿,向我求觅。这等你可与他些甚的盘缠么?是、是、是,他将去了我这头面衣袂。小的买窝银子,就是这头面衣服倒换的。难道你丈夫不问你这头面衣服,到那里去了?爷爷,俺员外曾问来,就是这大浑家撺掇我与了哥哥将的去,却又对员外说我背地送了奸夫,教员外怎的不气死也!

【折桂令】气的个亲男儿唱叫扬疾,既是他气杀丈夫,怎生又告官来?没揣的告府经官,吃了些六问三推。你夫主死了,那强夺孩儿,又怎么说?一壁厢夫主身亡,更待教生各札子母分离。这孩儿说是那妇人养的哩。信着他歹心肠千般妒嫉,那街坊、老娘,都说是他的。他买下了众街坊,听事儿依随。难道官吏每更不问个虚实?官吏每再不问一个谁是谁非,谁信谁欺。你既是这等,也不该便招认了。妾身本不待点纸招承,也则是吃不过这棍棒临逼。

那郑州官吏,可怎生监逼你来?

【雁儿落】怎当他官不威牙爪威,也不问谁有罪谁无罪。早则是公堂上有对头,更夹着这祗候人无巴壁。

【得胜令】呀!厅阶下一声叫似一声雷,我脊梁上一杖子起一层皮。这壁厢吃打的难挨痛,那壁厢使钱的可也不受亏。打的我昏迷,一下下骨节都敲碎。行杖的心齐,一个个腕头有气力。

郑州续解听审人犯,一起解到。着他过来。当面,兀那妇人,这孩儿是谁养的?是小妇人养的。兀那街坊、老娘,这孩儿是谁养的?委实大娘子养的。此一桩则除是恁般。唤张林上来。张千,取石灰来,在阶下画个栏儿。着这孩儿在栏内,着他两个女人,拽这孩儿出灰栏外来。若是他亲养的孩儿,便拽得出来;不是他亲养的孩儿,便拽不出来。理会的。可知道不是他所生的孩儿,就拽不出灰栏外来。张千,与我采那张海棠下去,打着者。着两个妇人,再拽那孩儿者。兀那妇人,我看你两次三番,不用一些气力拽那孩儿。张千,选大棒子与我打着。望爷爷息雷霆之怒,罢虎狼之威。妾身自嫁马员外,生下这孩儿,十月怀胎,三年乳哺,咽苦吐甜,煨干避湿,不知受了多少辛苦,方才抬举的他五岁。不争为这孩儿,两家硬夺,中间必有损伤。孩儿幼小,倘或扭折他胳膊,爷爷就打死妇人,也不敢用力拽他出这灰栏外来,只望爷爷可怜见咱。

【挂玉钩】则这个有疼热亲娘怎下得!爷爷,你试觑波。孩儿也这臂膊似麻秸细。他是个无情分尧婆管甚的,你可怎生来参不透其中意?他使着侥幸心,咱受着腌臜气。不争俺俩硬相夺,使孩儿损骨伤肌。

律意虽远,人情可推。古人有言:视其所以,观其所由,察其所安,人焉瘦哉!人焉瘦哉!你看这一个灰栏,倒也包藏着十分利害。那妇人本意要图占马均卿的家私,所以要强夺这孩儿,岂知其中真假,早已不辨自明了也。本为家私赖子孙,灰栏辨出假和真。外相温柔心毒狠,亲者原来则是亲。我已着张林拘那奸夫去了,怎生这早晚还不到来?喏,禀爷,赵令史拿到了也。兀那赵令史,取得这等好公案!你把这因奸药杀马均卿,强夺孩儿,混赖家私,并买嘱街坊老娘,扶同硬证,一桩桩与我从实招来。哎哟,小的做个典吏,是衙门里人,岂不知法度?都是州官,原叫做苏模棱,他手里问成的。小的无过是大拇指头挠痒,随上随下,取的一纸供状。便有些甚么违错,也不干典吏之事。我不问你供状违错,只要问你那因奸药杀马均卿,可是你来?难道老爷不看见的,那个妇人满面都是抹粉的,若洗下了这粉,成了甚么嘴脸?丢在路上也没人要,小的怎肯去与他通奸,做这等勾当!你背后常说我似观音一般,今日却打落的我成不得个人,这样欺心的。昨日大雪里,赵令史和大浑家,赶到路上来,与两个解子打话,岂不是奸夫?只审这两个解子,便见分晓。早连我两个都攀下来了也。张千,采赵令史下去,选大棒子打着者。理会的。

【庆宣和】你只想马大浑家做永远妻,送的我有去无归。既不唦你两个赶到中途有何意?咱与你对嘴,对嘴。

他敢诈死?张千,采起来,喷些水者。快招上来。小的与那妇人往来,已非一日,依条例也只问的个和奸,不至死罪。这毒药的事。虽是小的去买的药,实不出小的本意。都是那妇人自把毒药放在汤里,药死了丈夫。这强夺孩儿的事,当初小的就道,别人养的不要他罢。也是那妇人说,夺过孩儿来,好图他家缘家计。小的是个穷吏,没银子使的,买转街坊老娘,也是那妇人来买。嘱解子要路上谋死海棠,也是那妇人来。呸!你这活教化头,早招了也,教我说个甚的?都是我来,都是我来。除死无大灾,拚的杀了我两个,在黄泉下做永远夫妻,可不好那!一行人听我下断:郑州太守苏顺,刑名违错,革去冠带为民,永不叙用。街坊老娘人等,不合接受买告财物,当厅硬证,各杖八十,流三百里,董超、薛霸,依在官人役,不合有事受财,比常人加一等,杖一百,发远恶地面充军。奸夫奸妇,不合用毒药谋死马均卿,强夺孩儿,混赖家计,拟凌迟,押付市曹,各剐一百二十刀处死。所有家财,都付张海棠执业。孩儿寿郎,携归抚养。张林着与妹同居,免其差役。只为赵令史卖俏行奸,张海棠负屈衔冤。是老夫灰栏为记,判断出情理昭然。受财人各加流窜,其首恶斩首阶前。赖张林拔刀相助,才得他子母团圆。

【水仙子】街坊也却不道您吐胆倾心说真实,老娘也却不道您久年深记不得,孔目也却不道您官清法正依条例,姐姐也却不道您是第一个贤慧的,今日就开封府审问出因依。这几个流窜在边荒地,这两个受刑在闹市里,爷爷也这灰栏记传扬得四海皆知。

题目张海棠屈下开封府

正名包待制智勘灰栏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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始看东上又西浮,圆缺何曾得自由。照物不能长似镜,
当天多是曲如钩。定无列宿敢争耀,好伴晴河相映流。
直使奔波急于箭,只应白尽世间头。

冤报冤赵氏孤儿

楔子

人无害虎心,虎有伤人意;当时不尽情,过后空淘气。某乃晋国大将屠岸贾是也。俺主灵公在位,文武千员,其信任的只有一文一武:文者是赵盾,武者即某矣。俺二人文武不和,常有伤害赵盾之心,争奈不能入手。那赵盾儿子唤做赵朔,现为灵公附马。某也曾遣一勇士鉏麑,仗着短刀越墙而过,要刺杀赵盾,谁想鉏麑触树而死。那赵盾为劝农出到效外,见一饿夫在桑树下垂死,将酒饭赐他饱餐了一顿,其人不辞而去。后来西戎国进贡一犬,呼曰神獒,灵公赐与某家。自从得了那个神獒,便有了害赵盾之计,将神獒锁在净房中,三五日不与饮食,于后花园中扎下一个草人,紫袍玉带,象简乌靴,与赵盾一般打扮;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,某牵出神獒来,将赵盾紫袍剖开,着神獒饱餐一顿,依旧锁入净房中。又饿了三五日,复行牵出,那神獒扑着便咬,剖开紫袍,将羊心肺又饱餐一顿。如此试验百日,度其可用。某因入见灵公,只说今时不忠不孝之人,甚有欺君之意。灵公一闻其言,不胜大恼,便向某索问其人。某言西戎国进来的神獒,性最灵异,他便认的。灵公大喜,说当初尧舜之时,有獬豸能触邪人,谁想我晋国有此神獒,今在何处?某牵上那神獒去。其时赵盾紫袍玉带,正立在灵公坐榻之边。神獒见了,扑着他便咬。灵公言:屠岸贾你放了神獒,兀的不是谗臣也!某放了神獒,赶着赵盾绕殿而走。争奈傍边恼了一人,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,一瓜搥打倒神獒;一手揪住脑杓皮,一手扳住下嗑子,只一劈将那神獒分为两半。赵盾出的殿门,便寻他原乘的驷马车。某已使人将驷马摘了二马,双轮去了一轮。上的车来,不能前去。傍边转过一个壮士,一臂扶轮,一手策马,逢山开路,救出赵盾去了。你道其人是谁?就是那桑树下饿夫灵辄。某在灵公根前说过,将赵盾三百口满门良贱,诛尽杀绝。止有赵朔与公主在府中,为他是个驸马,不好擅杀。某想剪草除根,萌芽不发,乃诈传灵公的命,差一使臣将着三般朝典,是弓弦、药酒、短刀,着赵朔服那一般朝典身亡。某已分付他疾去早来,回我的话。三百家属已灭门,止有赵朔一亲人;不论那般朝典死,便教剪草尽除根。小官赵朔,官拜都尉之职。谁想屠岸贾与我父文武不和,搬弄灵公,将俺三百口满门良贱,诛尽杀绝了也。公主,你听我遗言,你如今腹怀有孕,若是你添个女儿,更无话说;若是个小厮儿呵,我就腹中与他个小名,唤做赵氏孤儿。待他长立成人,与俺父母雪冤报仇也。兀的不痛
杀我也!小官奉主公的命,将三般朝典是弓弦、药酒、短刀,赐与附马赵朔,随他服那一般朝典,取速而亡,然后将公主囚禁府中。小官不敢久停久住,即刻传命走一遭去。可早来到他府门首也。赵朔跪者,听主公的命。为你一家不忠不孝,欺公坏法,将您满门良贱,尽行诛戮,尚有余辜。姑念赵朔有一脉之亲,不忍加诛,特赐三般朝典,随意取一而死。其公土囚禁在府,断绝亲疏,不许往来。兀那赵朔,圣命不可违慢,你早早自尽者!公主,似此可怎了也!
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枉了我报主的忠良一旦休,只他那蠹国的奸臣权在手;他平白地使机谋,将俺云阳市斩首,兀的是出气力的下场头。

天那,可怜害的俺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也!

【幺篇】落不的身埋在故丘。公主,我嘱咐你的说话,你牢记者!妾身知道了也!分付了腮边雨泪流,俺一句一回愁;待孩儿他年长后,着与俺这三百口,可兀的报冤仇。驸马!则被你痛杀我也!赵朔用短刀身,亡了也。公主已囚在府中,小官须回主公的话去来。西戎当日进神獒,赵家百口命难逃;可怜公主犹囚禁,赵朔能无决短刀!


第一折

某屠岸贾,只为公主怕他添了个小厮儿,久以后成人长大,他不是我的仇人?我已将公主囚在府中,这些时该分娩了。怎么差去的人去了许久,还不见来回报?报的元帅得知:公主囚在府中,添了个小厮儿,唤做赵氏孤儿哩。是真个唤做赵氏孤儿?等一月满足,杀这小厮也不为迟。令人传我的号令去,着下将军韩厥,把住府门,不搜进去的,只搜出来的。若有盗出赵氏孤儿者,全家处斩,九族不留。一壁与我张挂榜文,遍告诸将,休得违误,自取其罪。不争晋公主怀孕在身,产孤儿是我仇人;待满月钢刀铡死,才称我削草除根。天下人烦恼,都在我心头;犹如秋夜雨,一点一声愁。妾身晋室公主,被奸臣屠岸贾将俺赵家满门良贱,诛尽杀绝。今日所生一子,记的附马临亡之时,曾有遗言:若是添个小厮儿,唤做赵氏孤儿,待他久后成人长大,与父母雪冤报仇。天那!怎能够将这孩儿送出的这府门去,可也好也?我想起来,目下再无亲人,只有俺家门下程婴,在家属上无他的名字,我如今只等程婴来时,我自有个主意。自家程婴是也,元是个草泽医人,向在附马府门下,蒙他十分优待,与常人不同。可奈屠岸贾贼臣将赵家满门良贱,诛尽杀绝,幸得家属上无有我的名字。如今公主囚在府中,是我每日传茶送饭。那公主眼下虽然生的一个小厮,取名赵氏孤儿,等他长立成人,与父母报仇雪冤,只怕出不得屠贼之手,也是枉然。闻的公主呼唤,想是产后要甚么汤药,须索走一遭去。可早来到府门首也。不必报复,径自过去。公主呼唤程婴,有何事?俺赵家一门,好死的苦楚也!程婴,唤你来别无甚事,我如今添了个孩儿,他父临亡之时,取下他一个小名,唤做赵氏孤儿。程婴,你一向在俺赵家门下走动,也不曾歹看承你,你怎生将这个孩儿掩藏出去?久后成人长大,与他赵氏报仇。公主,你还不知道,屠岸贾贼臣闻知你产下赵氏孤儿,四城门张挂榜文,但有掩藏孤儿的,全家处斩,九族不留。我怎么掩藏的他出去?程婴!可不道遇急思亲戚,临危托故人,你若是救出亲生子,便是俺赵家留得这条根。程婴,你则可怜见俺赵家三百口,都在这孩儿身上哩!公主请起。假若是我掩藏出小舍人去,屠岸贾得知,问你要赵氏孤儿,你说道:我与了程婴也。俺一家儿便死了也罢,这小舍人休想是活的。罢、罢、罢!程婴,我教你去的放心。程婴心下且休
慌,听吾说罢泪千行;他父亲身在刀头死,罢、罢、罢!为母的也相随一命亡。谁想公主自缢死了也。我不敢久停久住,打开这药箱,将小舍人放在里面,再将些生药遮住身子。天也!可怜见赵家三百余口,诛尽杀绝,止有一点点孩儿。我如今救的他出去,你便有福,我便成功;若是搜将出来呵,你便身亡,俺一家儿都也性命不保。程婴心下自裁划,赵家门户实堪哀;只要你出的九重帅府连环寨,便是脱却天罗地网灾。某下将军韩厥是也。佐于屠岸贾麾下,着某把守公主的府门,可是为何?只因公主生下一子,唤做赵氏孤儿,恐怕有人递盗将去,着某在府门上,搜出来时,将他全家处斩,九族不留。小校,将公主府门把的严整者。嗨!屠岸贾,都似你这般损坏忠良,几时是了也可!
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列国纷纷,莫强于晋。才安稳,怎有这屠岸贾贼臣,他则把忠孝的公卿损。

【昆江龙】不甫能风调雨顺,太平年宠用着这般人。忠孝的在市曹中斩首,奸佞的在帅府内安身。现如今全作威来全作福,还说甚半由君也半由臣。他他他,把爪和牙布满在朝门,但违拗的早一个个诛夷尽。多咱是人间恶煞,可甚么阃外将军!

我想屠岸贾与赵盾两家儿结下这等深仇,几时可解也!

【油葫芦】他待要剪草防芽绝祸根,使着俺把府门。俺也是了家为国旧时臣。那一个藏孤儿的便不合将他隐,这一个杀孤儿的你可也心何忍。屠岸贾,你好狠也。有一日怒了亡苍,恼了下民,怎不怕沸腾腾万口争谈沦,天也显着个青脸儿不饶人。

【天下乐】却不道远在儿孙近在身,哎,你个贼也波臣,和赵盾,岂可二十载同僚没些儿义分。便兴心使歹心,指贤人作歹人。他两个细评论,还是那个狠。

令人,门首觑者,看有甚么人出府门来,报复某家知道。理会的。我抱着这药箱,里面有赵氏孤儿。天也可怜,喜的韩厥将军把住府门,他须是我老相公抬举来的。若是撞的出去,我与小舍人性命都得活也。小校,拿回那抱药箱儿的人来。你是甚么人?我是个草泽医人,姓程,是程婴。你在那里去来?我在公主府内剪汤下药来。你下甚么药?下了个益母汤。你这箱儿里面甚么物件?都是生药。是甚么生药?都是桔梗、甘草、薄荷。可有甚么夹带?并无夹带。这等你去。程婴回来,这箱儿里面是甚么物件?都是生药。可有甚么夹带?并无夹带。你去!程婴回来。你这其中必有暗昧。我着你去呵,似驽箭高弦;叫你回来呵,便似毡上拖毛。程婴,你则道我不认的你哩!

【河西后庭花】你本是赵盾家堂上宾,我须是屠岸贾门下人。你便藏着那未满月麒麟种,程婴你见么?怎出的这不通风虎豹屯。我不是下将军,也不将你来盘问。程婴,我想你多曾受赵家恩来!是。知恩报恩,何必要说。你道是既知恩合报恩,只怕你要脱身难脱身。前和后把住门,地和天那处奔?若拿回审个真,将孤儿往报闻,生不能,死有准。

小校靠后,唤您便来,不唤您休来。理会的。程婴,你道是桔梗、甘草、薄荷,我可搜出人参来也!

【金盏儿】见孤儿额颅上汗律津,口角头乳食喷,骨碌碌睁一双小眼儿将咱认,悄促促箱儿里似把声吞,紧绑绑难展足,窄狭狭怎翻身。他正是成人不自在,自在不成人。

告大人停嗔息怒,听小人从头分诉:想赵盾晋室贤臣,屠岸贾心生嫉妒。遣神獒扑害忠良,出朝门脱身逃去;驾单轮灵辄报恩,入深山不知何处。奈灵公听信谗言,任屠贼横行独步;赐驸马伏剑身亡,灭九族都无活路。将公主囚禁冷宫,那里讨亲人照顾。遵遗嘱唤做孤儿,子共母不能完聚;才分娩一命归阴,着程婴将他掩护。久以后长立成人。与赵家看守坟墓。肯分的遇着将军,满望你拔刀相助;若再剪除了这点萌芽,可不断送他灭门绝户?程婴,我若把这孤儿献将出去,可不是一身富贵?但我韩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,怎肯做这般勾当!

【醉中天】我若是献出去图荣进,却不道利自己损别人。可怜他三百口亲丁尽不存,着谁来雪这终天恨?那屠岸贾若见这孤儿呵,怕不就连皮带筋,捻成齑粉。我可也没来由立这样没眼的功勋。程婴,你抱的这孤儿出去。若屠岸贾问呵,我自与你回话。索谢了将军。程婴,我说放你去,难道耍你?可快出去!索谢了将军。程婴,你怎生又回来?

【金盏儿】敢猜着我调假小为真,那知道蕙叹惜芝焚;去不去我几回家将伊尽,可怎生到门前兜的又回身?程婴,你既没包身胆,谁着你强做保孤人?可不道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。将军,我若出的这府门去,你报与屠岸贾知道,别差将军赶来拿住我程婴,这个孤儿万无活理。罢!罢!罢!将军,你拿将程婴去,请功受赏;我与赵氏孤儿,情愿一处身亡便了!程婴,你好去的不放心也:

【醉扶归】你为赵氏存遗胤,我于屠贼有何亲?却待要乔做人情遣众军,打一个回风阵。你义忠我可也又信,你若肯舍残生,我也愿把这头来刎。

【青歌儿】端的是一言一言难尽。程婴,你也忒眼内眼内无珍。将孤儿好去深山深处隐,那其间教训成人,演武修文;重掌三军,拿住贼臣;碎首分身,报答亡魂,也不负了我和你硬踹着是非门,担危困。

程婴,你去的放心者。

【赚煞尾】能可在我身儿上讨明白,怎肯向贼子行捱推问!猛拚着撞阶基图个自尽,便留不得香名万古闻,也好伴鉏麑共做忠魂。你你你要殷勤,照觑晨昏。他须是赵氏门中一命根。直等待他年长进,才说与从前话本,是必教报仇人,休忘了我这大恩人。

呀!韩将军自刎了也!则怕军校得知,报与屠岸贾知道,怎生是好?我抱着孤儿须索逃命去来。韩将军果是忠良,为孤儿自刎身亡;我如今放心前去,太平庄再做商量。


第二折

事不关心,关心者乱。某屠岸贾,只为公主生下一个小的,唤做赵氏孤儿。我差下将军韩厥把住府门,搜检奸细;一面张挂榜文,若有掩藏赵氏孤儿者,全家处斩,九族不留。怕那赵氏孤儿会飞上天去?怎么这早晚还不见送到孤儿?故我放心不下。令人,与我门外觑者。报元帅,祸事到了也!祸从何来?公主在府中将裙带自缢而死。把府门的韩厥将军也自刎身亡了也。韩厥为何自刎了?必然走了赵氏孤儿。怎生是好?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。我如今不免诈传灵公的命,把晋国内但是半岁之下,一月之上,新添的小厮,都与我拘刷将来,见一个剁三剑,其中必然有赵氏孤儿。可不除了我这腹心之害?令人,与我张挂榜文,着晋国内但是半岁之下,一月之上,新添的小厮,都拘刷到我帅府中来听令。违者全家处斩,九族不留。我拘刷尽晋国婴孩,料孤儿没处藏埋;一任他金枝玉叶,难逃我剑下之灾。老夫公孙杵臼是也,在晋灵公位下为中大夫之职。只因年纪高大,见屠岸贸专权,老夫掌不得王事,罢职归农,苫庄三顷地,扶手一张锄,住在这吕吕太平庄上。往常我夜眠斗帐听寒角,如今斜倚柴门数雁行。倒大来悠哉也可!

【南吕】【一枝花】兀的不屈沉杀大丈夫,损坏了真梁栋。被那些腌臜屠狗辈,欺负俺慷慨钓鳌翁。正遇着不道的灵公,偏贼子加恩宠,着贤人受困穷。若不是急流中将脚步抽回,险些儿闹市里把头皮断送。

【梁州第七】他他他,在元帅府扬威也那耀勇;我我我,在太平庄罢职归农。再休想鹓班豹尾相随从。他如今高官一品,位极三公;户封八县,禄享千钟。见不平处有眼如蒙,听咒骂处有耳如聋。他他他,只将那会谄谀的着列鼎重裀,害忠良的便加官请俸,耗国家的都叙爵沦功。他他他,只贪着目前受用,全不省爬的高来可也跌的来肿,怎如俺守田园学耕种?早跳出伤人饿虎丛,倒大来从容。

程婴,你好慌也!小舍人,你好险也!屠岸贾,你好狠也!我程婴虽然担着个死,撞出城来,闻的那屠岸贾见说走了赵氏孤儿,要将普国内半岁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儿每,都拘摄到元帅府里。不问是孤儿不是孤儿,他一个个亲手剁作三段。我将的这小舍人送到那厢去?好!有了,我想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,他与赵盾是一殿之臣,最相交厚。他如今罢职归农。那老宰辅是个忠直的人,那里堪可掩藏。我如今来到庄上,就在这芭棚下放下这药箱。小舍人,你且权时歇息咱,我见了公孙杵臼便来看你。家童报复去,道有程婴求见。有程婴在于门首。道有请。请进。程婴,你来有何事?在下见老宰辅在这太平庄上,特来相访。自从我罢官之后,众宰辅每好么?嗨!这不比老宰辅为官时节,如今屠岸贾专权,较往常都不同了也。也该着众宰辅每劝谏劝谏。老宰辅,这等贼臣自古有之,便是那唐虞之世,也还有四凶哩!

【隔尾】你道是古来多被奸臣弄,便是圣世何尝没四凶,谁似这万人恨千人赚一人重。他不廉不公,不孝不忠,单只会把赵盾全家杀的个绝了种。老宰辅,幸得皇天有眼,赵氏还未绝种哩!他家满门良贱三百余口,诛尽杀绝,便是驸马也被三般朝典短刀自刎了,公主也将裙带缢死了,还有甚么种在那里?那前项的事,老宰辅都已知道,不必说了。近日公主囚禁府中,生下一子,唤做孤儿。这不是赵家是那家的种?但恐屠岸贾得知,又要杀坏,若杀了这一个小的,可不将赵家真绝了种也!如今这孤儿却在那里?不知可有人救的出来么?老宰辅既有这点见怜之意,在下敢不实说。公主临亡时,将这孤儿交付与了程婴,着好生照觑他,待到成人长大,与父母报仇雪恨。我程婴抱的这孤儿出门,被韩厥将军要拿的去报与屠岸贾。是程婴数说了一场,那韩厥将军放我出了府门,自刎而亡。如今将的这孤儿无处掩藏,我特来投奔老宰辅。我想宰辅与赵盾元是一殿之臣,必然交厚,怎生可怜见救这个孤儿咱!那孤儿今在何处?现在芭棚下哩!休惊吓着孤儿,你快抱的来。谢天地,小舍人还睡着哩。

【牧羊关】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,怀着时灭了祖宗,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。他父亲斩首在云阳,他娘呵囚在禁中。那里是血腥的白衣相,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。赵氏一家,全靠着这小舍人,要他报仇哩。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;我道来,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。

老宰辅不知,那屠岸贾为走了赵氏孤儿,普国内小的都拘刷将来,要伤害性命。老宰辅,我如今将赵氏孤儿偷藏在老宰辅根前,一者报赵驸马平日优待之恩,二者要救晋国小儿之命。念程婴年近四旬有五,所生一子,未经满月。待假妆做赵氏孤儿,等老宰辅告首与屠岸贾去,只说程婴藏着孤儿,把俺父子二人,一处身死;老宰辅慢慢的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,与他父母报仇,可不好也?程婴,你如今多大年纪了?在下四十五岁了。这小的算着二十年呵,方报的父母仇恨。你再着二十年,也只是六十五岁;我再着二十年呵,可不九十岁了?其时存亡未知,怎么还与赵家报的仇?程婴,你肯舍的你孩儿,倒将来交付与我,你自首告屠岸贾处,说道太平庄上公孙杵臼藏着赵氏孤儿。那屠岸贾领兵校来拿住,我和你亲儿一处而死。你将的赵氏孤儿抬举成人,与他父母报仇,方才是个长策。老宰辅,是则是,怎么难为的你老宰辅?你则将我的孩儿假妆做赵氏孤儿,报与屠岸贾去,等俺父子二人一处而死吧。程婴,我一言已定,再不必多疑了。

【红芍药】须二十年报仇的主人公,恁时节才称心胸。只怕我迟疾死后一场空。老宰辅,你精神还强健哩。我精神比往日难同,闪下这小孩童怎见功?你急切里老不的形容,正好替赵家出力做先锋。程婴,你只依着我便了。我委实的捱不彻暮鼓晨钟。

老宰辅,你好好的在家,我程婴不识进退,平白地将着这愁布袋连累你老宰辅,以此放心不下。程婴,你说那里话?我,是七十岁的人,死是常事,也不争这早晚。

【菩萨梁州】向这傀儡棚巾,鼓笛搬弄。只当做场短梦。猛回头早老尽英雄,有恩不报怎相逢,见义不为非为勇。老宰辅既应承了,休要失信。言而无信言何用。老宰辅,你若存的赵氏孤儿,当名标青史,万古留芳。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,大丈夫何愁一命终;况兼我白发髼松。

老宰辅,还有一件。若是屠岸贾拿住老宰辅,你怎熬的这三推六问,少不得指攀我程婴下来。俺父子两个死是分内,只可惜赵氏孤儿,终归一死,可不把你老宰辅干连累了也。程婴,你也说的是。我想那屠岸贾与赵附马呵,

【三煞】这两家做下敌头重。但要访的孤儿有影踪,必然把太严庄上兵围拥,铁桶般密不通风。那屠岸贾拿住了我,高声喝道:老匹夫岂不见三日前出下榜文,偏是你藏下赵氏孤儿。与俺作对,请波请波!则说老匹大清先入瓮,也须知榜揭处天都动;偏你这罢职归田一老农,公然敢剔蝎撩蜂。

【二煞】他把绷扒吊拷般般用,情节根由细细穷;那其间枯皮朽骨难禁痛,少不得从实攀供,可知道你个程婴怕恐。程婴,你放心者。我从来一诺似千金重,便将我送上刀山与剑峰,断不做有始无终。

程婴,你则放心前去,抬举的这孤儿成人长大,与他父母报仇雪恨。老夫一死,何足道哉。

【煞尾】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,晋国山河百二雄。显耀英材统军众,威压诸邦尽伏拱;遍拜公卿诉苦衷。祸难当初起下宫,可怜三百口亲丁饮剑锋;刚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,巴到今朝袭父封。提起冤仇泪如涌,要请甚旗牌下九重,早拿出奸臣帅府中,断首分骸祭祖宗,九族全诛不宽纵,恁时节才不负你冒死存孤报主公,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路旁冢。事势急了,我依旧将这孤儿抱的我家去,将我的孩儿送到太平庄上来。甘将自己亲生子,偷换他家赵氏孤;这本程婴义分应该得,只可惜遗累公孙老大夫。


第三折

兀的不走了赵氏孤儿也!某已曾张挂榜文,限三日之内,不将孤儿出首,即将晋国内小儿但是半岁以下,一月以上,都拘刷到我帅府中,尽行诛戮。令人,门首觑者,若有首告之人,报复某家知道。自家程婴是也。昨日将我的孩儿送与公孙杵臼去了;我今日到屠岸贾根前首告去来。令人,报复去,道有了赵氏孤儿也。你则在这里,等我报复去。报的元帅得知,有人来报赵氏孤儿有了也。在那里?现在门首哩。着他过来。着过来。兀那厮,你是何人?小人是个草泽医士程婴。赵氏孤儿今在何处?在吕吕太平庄上,公孙杵臼家藏着哩。你怎生知道来?小人与公孙杵臼曾有一面之交,我去探望他,谁想卧房中锦襕绣褥上,躺着一个小孩儿。我想公孙杵臼年纪七十,从来没儿没女,这个是那里来的?我说道:"这小的莫非是赵氏孤儿么?"只见他登时变色,不能答应。以此知孤儿在公孙杵臼家里。咄!你这匹夫,你怎瞒的过我。你和公孙杵臼往日无仇,近日无冤,你因何告他藏着赵氏孤儿?你敢是知情么!说的是,万事全休;说的不是,令人,磨的剑快,先杀了这个匹夫者。告元帅暂息雷霆之怒,略罢虎狼之威,听小人诉说一遍咱。我小人与公孙杵臼原无仇隙,只因元帅传下榜文,要将普国内小儿拘刷到帅府,尽行杀坏。我一来为救普国内小儿之命;二来小人四旬有五,近生一子,尚未满月。元帅军令,不敢不献出来,可不小人也绝后了?我想有了赵氏孤儿,便不损坏一国生灵,连小人的孩儿也得无事,所以出首。告大人暂停嗔怒,这便是首告缘故;虽然救普国生灵,其实怕程家绝户。哦!是了。公孙杵臼原与赵盾一殿之巨,可知有这事来。令人,则今日点就本部下人马,同程婴到太平庄上,拿公孙杵臼走一遭去。老夫公孙杵臼是也。想昨日与程婴商议救赵氏孤儿一事,今日他到屠岸贾府中首告去了。这早晚屠岸贾这厮必然来也可!

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我则见荡征尘飞过小溪桥,多管是损忠良贼徒来到。齐臻臻摆着士卒,明晃晃列着枪刀。眼见的我死在今朝,更避甚痛笞掠。来到这吕吕太平庄上也。令人,与我围了太平庄者。程婴,那里是公孙杵臼宅院?则这个便是。拿过那老匹夫来。公孙杵臼,你知罪么?我不知罪。我知你个老匹夫和赵盾是一殿之臣。你怎敢掩藏着赵氏孤儿!老元帅,我有熊心豹胆?怎敢掩藏着赵氏孤儿!不打不招。令人,与我拣大棒子着实打者。

【驻马听】想着我罢职辞朝,曾与赵盾名为刎颈交。这事是谁见来?观有程婴首告着你哩。是那个埋情出告,原来这程婴舌是斩身刀。你杀了赵家满门良贱三百余口,则剩下这孩儿,你又要伤他性命。你正是狂风偏纵扑天雕,严霜故打枯根草。不争把孤儿又杀坏了。可着他三百口冤仇甚人来报。

老匹夫,你把孤儿藏在那里?快招出来,免受刑法。我有甚么孤儿藏在那里?谁见来?你不招?令人,与我采下去,着实打者。这老匹夫赖肉顽皮不肯招承,可恼,可恼。程婴,这原是你出首的,就着你替我行杖者。元帅,小人是个草泽医士,撮药尚然腕弱,怎生行的杖?程婴,你不行杖,敢怕指攀出你么?元帅,小人行杖便了。程婴,我见你把棍子拣了又拣,只拣着那细棍子,敢怕打的他疼了,要指攀下你来。我就拿大棍子打者。住者。你头里只拣着那细棍子打,如今你却拿起大棍子来,三两下打死了呵,你就做的个死无招对。着我拿细棍子又不是,拿大棍子又不是,好着我两下做人难也。程婴,你只拿着那中等棍子打。公孙杵臼老匹夫,你可知道行杖的就是程婴么?快招了者!哎哟!打了这一日,不似这几棍子打的我疼,是谁打我来?是程婴打你来。程婴,你刬的打我那?元帅,打的这老头儿兀的不胡说哩。

【雁儿落】是那一个实丕丕将着粗棍敲?打的来痛杀杀精皮掉。我和你狠程婴有甚的仇?却教我老公孙受这般虐。

快招了者。我招,我招。

【得胜令】打的我无缝可能逃,有口屈成招。莫不是那孤儿他知道,故意的把咱家指定了。我委实的难熬,尚儿自强着牙根儿闹;暗地更偷瞧,只见他早吓的腿脡儿摇。你快招吧,省得打杀你。有、有、有。

【水仙子】俺二人商议要救这小儿曹。可知道指攀下来也。你说二人,一个是你了,那一个是谁?你实说将出来,我饶你的性命。你要我说那一个,我说,我说。哎!一句话来到我舌尖亡却咽了。程婴。这桩事敢有你么?兀那老头儿,你休妄指平人。程婴,你慌怎么?我怎生把你程婴道,似这般有上梢无下梢。你头里说两个,你怎生这一会儿可说无了?只被你打的来不知一个颠倒。你还不说,我就打死你个老匹夫。遮莫便打的我皮都绽,肉尽销,休想我有半个字儿攀着。

元帅爷贺喜,土洞中搜出个赵氏孤儿来了也。将那小的拿近前来,我亲自下手,剁做三段。兀那老匹夫,你道无有赵氏孤儿,这个是谁?

【川拨棹】你当日演神獒,把忠臣来扑咬。逼的他走死荒郊,刎死钢刀,缢死裙腰,将三百口全家老小尽行诛剿。并没那半个儿剩落,还不厌你心苗。我见了这孤儿,就不由我不恼也。

【七弟兄】我只见他左瞧、左瞧、怒咆哮,火不腾改变了狰狞貌,按狮蛮拽札起锦征袍,把龙泉扯离出沙鱼鞘。

我拔出这剑来。一剑,两剑,三剑。把这一个小业种剁了三剑,兀的不称了我平生所愿也。

【梅花酒】呀!见孩儿卧血泊。那一个哭哭号号,这一个怨怨焦焦,连我也战战摇摇。直恁般歹做作,只除是没天道。呀!想孩儿离褥草,到今日恰十朝,刀下处怎耽饶,空生长枉劬劳,还说甚要防老。

【收江南】呀!兀的不是家富小儿骄。见程婴心似热油浇,泪珠儿不敢对人抛,背地里揾了。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。屠岸贾那贼,你试觑者。上有天哩,怎肯饶过的你,你死打甚么不紧!

【鸳鸯煞】我七旬死后偏何老,这孩儿一岁死后偏知小。俺两个一处身亡,落的个万代名标。我嘱付你个后死的程婴,休别了横亡的赵朔。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,冤仇报复的早。将那厮万剐千刀,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。

我撞阶基,觅个死处。公孙杵臼撞阶基身死了也。那老匹夫既然撞死,可也罢了。程婴,这一桩里多亏了你;若不是你呵,如何杀的赵氏孤儿?元帅,小人原与赵氏无仇,一来救普国内众生;二来小人根前也有个孩儿,未曾满月。若不搜的那赵氏孤儿出来,我这孩儿也无活的人也。程婴,你是我心腹之人,不如只在我家中做个门客,抬举你那孩儿成人长大。在你跟前习文,送在我跟前演武。我也年近五旬,尚无子嗣,就将你的孩儿与我做个义儿。我偌大年纪了,后来我的官位,也等你的孩儿讨个应袭,你意下如何?多谢元帅抬举。则为朝纲中独显赵盾,不由我心中生忿;如今削除了这点萌芽,方才是永无后衅。


第四折

某,屠岸贾。自从杀了赵氏孤儿,可早二十年光景也。有程婴的孩儿,因为过继与我,唤做屠成。教的他十八般武艺,无有不拈,无有不会。这孩儿弓马倒强似我,就着我这孩儿的威力,早晚定计,弑了灵公,夺了晋国,可将我的官位都与孩儿做了,方是平生愿足。适才孩儿往教场中演习弓马去了,等他来时,再做商议。日月催人老,光阴趱少年;心中无限事,未敢尽明言。过日月好疾也!自到屠府中,今经二十年光景,抬举的我那孩儿二十岁,官名唤做程勃。我根前习文,屠岸贾根前习武,甚有机谋,熟闲弓马。那屠岸贾将我的孩儿十分见喜,他岂知就里的事。只是一件,连我这孩儿心下也还是懵懵懂懂的。老夫今年六十五岁,倘或有些好歹呵,着谁人说与孩儿知道,替他赵氏报仇。以此踌躇展转,昼夜无眠。我如今将从前屈死的忠臣良将,画成一个手卷,倘若孩儿问老夫呵,我一桩桩剖说前事,这孩儿必然与父母报仇也。我且在书房中闷坐着,只等孩儿到来,自有个理会。某,程勃是也。这壁厢爹爹是程婴;那壁厢爹爹可是屠岸贾。我白日演武,到晚习文。如今在教场中回来,见我这壁厢爹爹走一遭去也呵。

【中吕】【粉蝶儿】引着些本部下军卒,提起来杀人心半星不惧。每日家习演兵书。凭看我,快相持,能对垒,直使的诸邦降伏。俺父亲英勇谁如,我拚着个尽心儿扶助。

【醉春风】我则待扶明主晋灵公,助贤臣屠岸贾。凭着我能文善武万人敌,俺父亲将我来许、许。可不道马壮人强,父慈子孝,怕甚么主忧臣辱。我展开这手卷。好可怜也!单为这赵氏孤儿,送了多少贤臣烈士,连我的孩儿也在这里面身死了也。令人,接了马者。这壁厢爹爹在那里?在书房中看书哩。令人报复去。有程勃来了也。着他过来。着过去。这壁厢爹爹,您孩儿教场中回来了也。你吃饭去。我出的这门来。想俺这壁厢爹爹,每日见我心中喜欢,今日见我来心中可甚烦恼,垂泪不止。不知主着何意?我过去问他。谁欺负着你来?对您孩儿说,我不道的饶了他哩。我便与你说呵,也与你父亲母亲做不的主,你只吃饭去。兀的不徯幸杀我也!

【迎仙客】因甚的掩泪珠?气长吁?我恰才叉定手向前来紧趋伏。则俺见这壁厢爹爹呵,忄敞支支恶心烦,勃腾腾生忿怒。是甚么人敢欺负你来?我这里低首踌躇。既然没的人欺负你呵,那里是话不投机处。

程勃,你在书房中看书,我往后堂中去去再来。哦,元来遗下一个手卷在此。可是甚的文书?待我展开看咱。好是奇怪,那个穿红的拽着恶犬,扑着个穿紫的;又有个拿瓜锤的打死了那恶犬。这一个手扶着一辆车,又是没半边车轮的。这一个自家撞死槐树之下。可是甚么故事?又不写出个姓名,教我那里知道!

【红绣鞋】画着的是青鸦鸦几株桑树,闹炒炒一簇田夫。这一个可磕擦紧扶定一轮车。有-个将瓜捶亲手举,有一个触槐树早身殂,又一个恶犬儿只向着这穿紫的频去扑。

待我再看来。这一个将军前面摆着弓弦、药酒、短刀三件,却将短刀自刎死了。怎么这一个将军也引剑自刎而死?又有个医人手扶着药箱儿跪着,这一个妇人抱着个小孩儿,却象要交付医人的意思。呀!元来这妇人也将裙带自缢死了,好可怜人也!

【石榴花】我只见这一个身着锦襜襜,手引着弓弦药酒短刀诛。怎又有个将军自刎血模糊?这一个扶着药箱儿跪伏,这一个抱着小孩儿交付,可怜穿珠带玉良家妇,他将着裙带儿缢死何辜。好着我沉吟半晌无分诉,这画的是徯幸杀我也闷葫芦。

我仔细看来,那穿红的也好狠哩,又将一个白须老儿打的好苦也。

【斗鹌鹑】我则见这穿红的匹夫,将着这白须的来殴辱;兀的不恼乱我的心肠,气填我这肺腑。这一家儿若与我关系呵。我可也不杀了贼臣不是丈夫,我可便敢与他做主。这血泊中躺的不知是那个亲丁?这市曹中杀的也不知是谁家上祖?到底只是不明白,须待俺这壁厢爹爹出来,问明这桩事,可也免的疑惑。程勃,我久听多时了也。这壁厢爹爹可说与您孩儿知道。程勃,你要我说这桩故事,倒也和你关亲哩。你则明明白白的说与您孩儿咱。程勃,你听者,这桩故事好长哩。当初那穿红的和这穿紫的.元是一殿之臣,争奈两个文武不和,因此做下对头,已非一日。那穿红的想道:先下手为强。后下手遭殃。暗地遣一刺客.唤做鉏麑,藏着短刀,越墙而过。要刺杀这穿紫的。谁想这穿紫的老宰辅,每夜烧香,祷告天地,专一片报国之心,无半点于家之意。那人道:我若刺了这个老宰辅,我便是逆天行事,断然不可;若回去见那穿红的,少不得是死。罢、罢、罢。他手携利刃暗藏埋,因见忠良却悔来;方知公道明如日,此夜鉏麑自触槐。这个触槐而死的是鉏麑么?可知是哩。这个穿紫的为春间劝农出到郊外,可在桑树下见一壮士,仰面张口而卧。穿紫的问其缘故,那壮士言:某乃是灵辄,因每顿吃一斗米的饭,大主人家养活不过。将我赶逐出来;欲待摘他桑椹子吃,又道我偷他的。因此仰面而卧,等那桑椹子吊在口中便吃;吊不在口中,宁可饿死,不受人耻辱。穿紫的说:此烈士也。遂将酒食赐与饿夫,饱餐了一顿。不辞而去。这穿紫的并无嗔怒之心。程勃,这见得老宰辅的德量处。为乘春令劝耕初,巡遍郊原日未晡;壶浆箪食因谁下,刚济桑间一饿夫。哦,这桑树下饿夫唤做灵辄。程勃,你紧记者。又一日,西戎国贡进神獒。是一只狗,身高四尺者,其名为獒。晋灵公将神獒赐与那穿红的。正要谋害这穿紫的,即于后园中扎一草人,与穿紫的一般打扮,将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。将神獒俄了五七日;然后剖开草人腹中,饱餐一顿。如此演成百日,去向灵公说道:如今朝中岂无不忠不孝的人,怀着欺君之意。灵公问道:其人安在?那穿红的说:前者赐与臣的神獒,便能认的。那穿红的牵上神獒去,这穿紫的正立于殿上。那神獒认着是草人,向前便扑,赶的这穿紫的绕殿而走。旁边恼了一人,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,举起金瓜。打倒神獒,用手揪住脑杓皮,则一劈劈为两半。贼臣奸计有千条,逼的忠良没处逃;殿前自有
英雄汉,早将毒手劈神獒。这只恶犬,唤做神獒;打死这恶犬的,是提弥明。是。那老宰辅出的殿门,正待上车,岂知被那穿红的把他那驷马车四马摘了二马,双轮摘了一轮,不能前去。傍边转过壮士,一臂扶轮,一手策马;磨衣见皮,磨皮见肉,磨肉见筋,磨筋见骨,磨骨见髓。捧毂推轮,逃往野外。你道这个是何人?可就是桑间饿夫灵辄者是也。紫衣逃难出宫门,驷马双轮摘一轮;却是灵辄强扶归野外,报取桑间一饭恩。您孩儿记的,元来就是仰卧于桑树下的那个灵辄。是。这壁厢爹爹,这个穿红的那厮好狠也!他叫甚么名氏?程勃,我忘了他姓名也。这个穿紫的,可是姓甚么?这个穿紫的,姓赵,是赵盾丞相。他和你也关亲哩。您孩儿听的说有个赵盾丞相,倒也不曾挂意。程勃,我今番说与你可,你则紧紧记者。那手卷上还有哩,你可再说与您孩儿听咱。那个穿红的,把这赵盾家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了。只有一子赵朔,是个驸马。那穿红的诈传灵公的命,将三般朝典赐他,却是弓弦、药酒、短刀,要他凭着取一件自尽。其实公主腹怀有孕,赵朔遗言:我若死后,你添的个小厮儿呵,可名赵氏孤儿,与俺三百口报仇。谁想赵朔短刀刎死,那穿红的将公主囚禁府中,生下赵氏孤儿。那穿红的得知,早差下将军韩厥,把住府门,专防有人藏了孤儿出去。这公主有个门下心腹的人,唤做草泽医士程婴。这壁厢爹爹,你敢就是他么?天下有多少同名同姓的人,他另是一个程婴。这公主将孤儿交付了那个程婴,就将裙带自缢而死。那程婴抱着这孤儿,来到府门上,撞见韩厥将军,搜出孤儿来;被程婴说了两句,谁想韩厥将军也拔剑自刎了。那医人全无怕惧,将孤儿私藏出去;正撞见忠义将军,甘身死不教拿住。这将军为赵氏孤儿,自刎身亡了,是个好男子。我记着他唤做韩厥。是、是、是,正是韩厥。谁想那穿红的得知,将普国内半岁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儿每,都拘刷到他府来,每人剁做三剑。必然杀了赵氏孤儿。那穿红的好狠也!可知他狠哩。谁想这程婴也生的个孩儿,尚未满月,假妆做赵氏孤儿,送到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跟前。那公孙杵臼却是何人?这个老宰辅,和赵盾是一殿之臣。程婴对他说道:"老宰辅,你收着这赵氏孤儿,去报与穿红的,道程婴藏着孤儿,将俺父子一处身死。你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,与他父母报仇,有
何不可?公孙杵臼说道:我如今年迈了也。程婴,你舍的你这孩儿,假妆做赵氏孤儿,藏在老夫跟前;你报与穿红的去,我与你孩儿一处身亡。你藏着孤儿,日后与他父母报仇才是。他那个程婴肯舍他那孩儿么?他的性命也要舍哩,量他那孩儿打甚么不紧。他将自己的孩儿假妆做了孤儿,送与公孙杵臼处。报与那穿红的得知,将公孙杵臼三推六问,吊拷繃扒。追出那假的赵氏孤儿来,剁做三剑;公孙杵臼自家撞阶而死。这桩事经今二十年光景了也!这赵氏孤儿观今长成二十岁,不能与父母报仇,说兀的做甚?他一貌堂堂七尺躯,学成文武待何如;乘车祖父归何处,满门良贱尽遭诛。冷宫老母悬梁缢,法场亲父引刀殂;冤恨至今犹未报,枉做人间大丈夫。你说了这一日,您孩儿如睡里梦里,只不省的。元来你还不知哩!如今那穿红的正是奸臣屠岸贾,赵盾是你公公,赵朔是你父亲,公主是你母亲。我如今一一说到底,你刬地不知头共尾;我是存孤弃子老程婴,兀的赵氏孤儿便是你,元来赵氏孤儿正是我,兀的不气杀我也!小主人苏醒者。兀的不痛杀我也!

【普天乐】听的你说从初,才使我知缘故;空长了我这二十年的岁月,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。元来自刎的是父亲,自缢的咱老母。说到凄凉伤心处,便是那铁石人也放声啼哭。我拚着生擒那个老匹夫,只要他偿还俺一朝的臣宰。更和那合宅的家属。你不说呵,您孩儿怎生知道。爹爹请坐,受您孩儿几拜。今日成就了你赵家枝叶,送的俺一家儿剪草除根了也。

【上小楼】若不是爹爹照觑。把你孩儿抬举,可不的二十年前早撄锋刃,久丧沟渠。恨只恨屠岸贾那匹大,寻恨拔树,险送的俺一家儿灭门绝户。

【幺篇】他他他,把俺一姓戮;我我我,也还他九族屠。小主人,你休大惊小怪的,恐怕屠贼知道。我和他一不做二不休。那怕他牵着神獒,拥着家兵,使着权术。你只看这一个那一个都是为谁而卒,岂可我做儿的倒安然如故。爹爹放心,到明日我先见过了主公,和那满朝的卿相,亲自杀那贼去。

【耍孩儿】到明朝若与仇人遇,我迎头儿把他当住;也不须别用军和卒。只将咱猿臂轻舒,早提番玉勒雕鞍辔,扯下金花皂盖车,死狗似拖将去。我只问他人心安在,天理何如?

【二煞】谁着你使英雄忒使过,做冤仇能做毒,少不的一还一报无虚误。你当初屈勘公孙老,今日犹存赵氏孤。再休想咱容恕,我将他轻轻掷下,慢慢开除。

【一煞】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,剥了他花来簇几套服;把麻绳背绑在将军柱。把铁钳拔出他斓斑舌;把锥子生跳他贼眼珠,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,把钢锤敲残他骨髓,把钢铡切掉他头颅。

【煞尾】尚兀自勃腾腾怒怎淌,黑沈沈怨未复。也只为二十年的逆子妄认他人父,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,方才家自有主。

到明日小主人必然擒拿这老贼,我须随后接应去来。


第五折

小官乃晋国上卿魏绛是也。方今悼公在位,有屠岸贾专权,将赵盾满门良贱尽皆杀绝。谁想赵朔门下有个程婴,掩茂了赵氏孤儿,今经二十年光景。改名程勃。今早奏知主公,要擒拿屠岸贾,雪父之仇。奉主公的命,道屠岸贾兵权太重,诚恐一时激变,着程勃暗暗的自行捉获。仍将他阖门良贱,龆龀不留;成功之后,另加封赏。小官不敢轻泄,须亲对程勃传命去来。忠臣受屠戮,沉冤二十年;今朝取奸贼,方知冤报冤。某,程勃,今早奏知主公,擒拿屠岸贾,报父祖之仇。这老贼是好无礼也可。

【正宫】【端正好】也不索列兵卒,排军将,动着些阔剑长枪;我今日报仇舍命诛奸党,总是他命尽也合身丧。

【滚绣球】只在这闹街坊,弄一场。我和他决无轻放,恰便似虎扑绵羊。我可也不索慌,不索忙,早把手脚儿十分打当,看那厮怎做堤防。我将这二十年积下冤仇报,三百口亡来性命偿,我便死也何妨。我只在这闹市中等侯着,那老贼敢待来也。今日在元帅府回还私宅中去。令人,摆开头踏,慢慢的行者。兀的不是那老贼来了也。

【倘秀才】你看那雄赳赳头踏数行,闹攘攘跟随的在两厢。你看他腆着胸脯,妆些儿势况。我这里骤马如流水,掣剑似秋霜,向前来赌当。

屠成,你来做甚么?兀那老贼,我不是屠成,则我是赵氏孤儿。二十年前你将俺三百口满门良贱,诛尽杀绝。我今日擒拿你个老匹夫,报俺家的冤仇也。谁这般道来?是程婴道来。这孩子手脚来的,不中,我只是走的干净。你这贼,走那里去?

【笑和尚】我、我、我尽威风八面扬,你、你、你怎挣坐怎拦挡?早、早、早吓的他魂飘荡,休、休、休再口强。是、是、是不商量,来、来、来可匹塔的提离了鞍鞒上。

则怕小主人有失,我随后接应去。谢天地,小主人拿住屠岸贾了也。令人,将这匹夫执缚定了,见主公去来。小官魏绛的便是。今有程勃擒拿屠岸贾去了。令人,门首觑者,若来时,报复某知道。父亲,俺和你同见主公去来。老宰辅,可怜俺家三百口沉冤,今日拿住了屠岸贾也。拿将过来。兀那屠岸贾,你这损害忠良的奸贼,今被程勃拿来,有何理说。我成则为王,败则为虏。事已至此,惟求早死而已。老宰辅与程勃做主咱!屠岸贾,你今日要早死,我偏要你慢死。令人,与我将这贼钉上木驴,细细的剐上三千刀,皮肉都尽,方才断首开膛,休着他死的早了。

【脱布衫】将那厮钉上木驴推上云阳,休便要断首开膛;直剁的他做一埚儿肉酱,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。

小主人,你今日报了冤仇,复了本性,则可怜老汉一家儿皆无所靠也!

【小梁州】谁肯舍了亲儿把别姓藏?似你这恩德难忘。我待请个丹青妙手不寻常,傅着你真容相,侍奉在俺家堂。

我有甚么恩德在那里,劳小主人这等费心?

【幺篇】你则那三年乳哺曾无旷,可不胜怀担十月时光;幸今朝出万死身无恙,便日夕里焚香供养,也报不的你养爷娘。

程婴、程勃,你两上望阙跪者,听主公的命。则为屠岸贾损害忠良,百般地挠乱朝纲;将赵盾满门良贱,都一朝无罪遭殃。那其间颇多仗义,岂真谓天道微茫;幸孤儿能偿积怨,把奸臣身首分张。可复姓赐名赵武,袭父祖列爵卿行。韩厥后仍为上将,给程婴十顷田庄。老公孙立碑造墓,弥明辈概与褒扬。普国内从今更始,同瞻仰主德无疆。

【黄钟尾】谢君恩普国多沾降,把奸贼全家尽灭亡。赐孤儿改名望,袭父祖拜卿相;忠义士各褒奖,是军官还职掌,是穷民与收养;已死丧给封葬,现生存受爵赏。这恩临似天广,端为谁敢虚让。誓捐生在战场,着邻邦并归向。落的个史册上标名,留与后人讲。

题目公孙杵臼耻勘问

正名赵氏孤儿大报仇

兰切膏凝,柳沟燧落,光景乍新。正石坛人静,风清绮陌,朱筵灯闹,雨压香尘。不似潘郎花作县,且管勾江山当主人。看承处,有帘犀透月,蜡凤烧云。
裴回五花泉上,问谁解攻打愁城。算人生行乐,不须富贵,官居游适,必就高明。山寺归来簪花笑,笑老去犹能强作春。无限事,愿长开醉眼,饱看升平。


梅英粉淡,柳梢金软,兰芽依旧。见万家、灯火明如昼。正人月、圆时候。
挨香傍玉偷携手。尽轻衫寒透。听一声、画角催残漏。惜归去、频回首。


冷日微烟渭水愁,华清宫树不胜秋。
霓裳一曲千门锁,白尽梨园弟子头。

李行甫 简介
李行甫,名潜夫,字行道,一作行甫,绛州(今山西新绛县东北)人。生卒年不详。约元世祖至元前后在世。在《录鬼簿》里,他被列于“前辈已死名公才人”中,为元杂剧前期作家。贾仲明挽词云:“绛州高隐李公潜,养素读书门镇掩。青山绿水白云占,净红尘,无半点。纤小书楼插牙签,研架珠露《周易》点,恬淡虀盐。”从中可知他一生大概没做过什么官,乃是一个“净红尖,无半点”的绛州“高隐”。隐居于乡间,终日闭门读书,寄情于山水间,过着恬淡悠然的隐士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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