沅江清悠悠,连山郁岑寂。回流抱绝巘,皎镜含虚碧。
昏旦递明媚,烟岚分委积。香蔓垂绿潭,暴龙照孤碛。
渊明著前志,子骥思远蹠。寂寂无何乡,密尔天地隔。
金行太元岁,渔者偶探赜。寻花得幽踪,窥洞穿暗隙。
依微闻鸡犬,豁达值阡陌。居人互将迎,笑语如平昔。
广乐虽交奏,海禽心不怿。挥手一来归,故溪无处觅。
绵绵五百载,市朝几迁革。有路在壶中,无人知地脉。
皇家感至道,圣祚自天锡。金阙传本枝,玉函留宝历。
禁山开秘宇,复户洁灵宅。蕊检香氛氲,醮坛烟幂幂。
我来尘外躅,莹若朝星析。崖转对翠屏,水穷留画鹢.
三休俯乔木,千级扳峭壁。旭日闻撞钟,彩云迎蹑屐。
遂登最高顶,纵目还楚泽。平湖见草青,远岸连霞赤。
幽寻如梦想,绵思属空阒。夤缘且忘疲,耽玩近成癖。
清猿伺晓发,瑶草凌寒坼。祥禽舞葱茏,珠树摇玓瓅.
羽人顾我笑,劝我税归轭。霓裳何飘飖,童颜洁白皙。
重岩是藩屏,驯鹿受羁靮.楼居弥清霄,萝茑成翠帟。
仙翁遗竹杖,王母留桃核。姹女飞丹砂,青童护金液。
宝气浮鼎耳,神光生剑脊。虚无天乐来,僁窣鬼兵役。
丹丘肃朝礼,玉札工紬绎。枕中淮南方,床下阜乡舄。
明灯坐遥夜,幽籁听淅沥。因话近世仙,耸然心神惕。
乃言瞿氏子,骨状非凡格。往事黄先生,群儿多侮剧。
謷然不屑意,元气贮肝膈。往往游不归,洞中观博弈。
言高未易信,犹复加诃责。一旦前致辞,自云仙期迫。
言师有道骨,前事常被谪。如今三山上,名字在真籍。
悠然谢主人,后岁当来觌。言毕依庭树,如烟去无迹。
观者皆失次,惊追纷络绎。日暮山径穷,松风自萧槭。
适逢修蛇见,瞋目光激射。如严三清居,不使恣搜索。
唯馀步纲势,八趾在沙砾。至今东北隅,表以坛上石。
列仙徒有名,世人非目击。如何庭庑际,白日振飞翮。
洞天岂幽远,得道如咫尺。一气无死生,三光自迁易。
因思人间世,前路何狭窄。瞥然此生中,善祝期满百。
大方播群类,秀气肖翕辟。性静本同和,物牵成阻厄。
是非斗方寸,荤血昏精魄。遂令多夭伤,犹喜见斑白。
喧喧车马驰,苒苒桑榆夕。共安缇绣荣,不悟泥途适。
纷吾本孤贱,世叶在逢掖。九流宗指归,百氏旁捃摭。
公卿偶慰荐,乡曲缪推择。居安白社贫,志傲玄纁辟。
功名希自取,簪组俟扬历。书府蚤怀铅,射宫曾发的。
起草香生帐,坐曹乌集柏。赐燕聆箫韶,侍祠阅琮璧。
尝闻履忠信,可以行蛮貊。自述希古心,忘恃干时画。
巧言忽成锦,苦志徒食蘖。平地生峰峦,深心有矛戟。
层波一震荡,弱植忽沦溺。北渚吊灵均,长岑思亭伯。
祸来昧几兆,事去空叹息。尘累与时深,流年随漏滴。
才能疑木雁,报施迷夷跖。楚奏絷钟仪,商歌劳甯戚。
禀生非悬解,对镜方感激。自从婴网罗,每事问龟策。
王正降雷雨,环玦赐迁斥。倘伏夷平人,誓将依羽客。
买山构精舍,领徒开讲席。冀无身外忧,自有闲中益。
道芽期日就,尘虑乃冰释。且欲遗姓名,安能慕竹帛。
长生尚学致,一溉岂虚掷。芝朮资糇粮,烟霞拂巾帻。
黄石履看堕,洪崖肩可拍。聊复嗟蜉蝣,何烦哀虺蜴。
青囊既深味,琼葩亦屡摘。纵无西山资,犹免长戚戚。
油幕初开,马辛旄前导,暂归梓里舂容。致身槐揆,功在鼎彝中。自是襟怀绝俗,今犹记、笔砚陈踪。张高会,君恩厚赐,乐与故人同。
把麾,鄞水上,相看青眼,谁复如公。况亲陪尊俎,笑接群翁。坐上笙歌屡合,须拚到、晓日酣红。公今去,恩波四海,桃李尽东风。
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,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,都督诸路军马。时北兵已迫修门外,战、守、迁皆不及施。缙绅、大夫、士萃于左丞相府,莫知计所出。会使辙交驰,北邀当国者相见,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。国事至此,予不得爱身;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。初,奉使往来,无留北者,予更欲一觇北,归而求救国之策。于是辞相印不拜,翌日,以资政殿学士行。
初至北营,抗辞慷慨,上下颇惊动,北亦未敢遽轻吾国。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,贾余庆献谄于后,予羁縻不得还,国事遂不可收拾。予自度不得脱,则直前诟虏帅失信,数吕师孟叔侄为逆,但欲求死,不复顾利害。北虽貌敬,实则愤怒,二贵酋名曰“馆伴”,夜则以兵围所寓舍,而予不得归矣。未几,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。北驱予并往,而不在使者之目。予分当引决,然而隐忍以行。昔人云:“将以有为也”。
至京口,得间奔真州,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,约以连兵大举。中兴机会,庶几在此。留二日,维扬帅下逐客之令。不得已,变姓名,诡踪迹,草行露宿,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。穷饿无聊,追购又急,天高地迥,号呼靡及。已而得舟,避渚洲,出北海,然后渡扬子江,入苏州洋,展转四明、天台,以至于永嘉。
呜呼!予之及于死者,不知其几矣!诋大酋当死;骂逆贼当死;与贵酋处二十日,争曲直,屡当死;去京口,挟匕首以备不测,几自刭死;经北舰十余里,为巡船所物色,几从鱼腹死;真州逐之城门外,几彷徨死;如扬州,过瓜洲扬子桥,竟使遇哨,无不死;扬州城下,进退不由,殆例送死;坐桂公塘土围中,骑数千过其门,几落贼手死;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;夜趋高邮,迷失道,几陷死;质明,避哨竹林中,逻者数十骑,几无所逃死;至高邮,制府檄下,几以捕系死;行城子河,出入乱尸中,舟与哨相后先,几邂逅死;至海陵,如高沙,常恐无辜死;道海安、如皋,凡三百里,北与寇往来其间,无日而非可死;至通州,几以不纳死;以小舟涉鲸波出,无可奈何,而死固付之度外矣。呜呼!死生,昼夜事也。死而死矣,而境界危恶,层见错出,非人世所堪。痛定思痛,痛何如哉!
予在患难中,间以诗记所遭,今存其本不忍废。道中手自抄录。使北营,留北关外,为一卷;发北关外,历吴门、毗陵,渡瓜洲,复还京口,为一卷;脱京口,趋真州、扬州、高邮、泰州、通州,为一卷;自海道至永嘉、来三山,为一卷。将藏之于家,使来者读之,悲予志焉。
呜呼!予之生也幸,而幸生也何为?所求乎为臣,主辱,臣死有余僇;所求乎为子,以父母之遗体行殆,而死有余责。将请罪于君,君不许;请罪于母,母不许;请罪于先人之墓,生无以救国难,死犹为厉鬼以击贼,义也;赖天之灵,宗庙之福,修我戈矛,从王于师,以为前驱,雪九庙之耻,复高祖之业,所谓誓不与贼俱生,所谓鞠躬尽力,死而后已,亦义也。嗟夫!若予者,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。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,予虽浩然无所愧怍,然微以自文于君亲,君亲其谓予何!诚不自意返吾衣冠,重见日月,使旦夕得正丘首,复何憾哉!复何憾哉!
是年夏五,改元景炎,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,名曰《指南录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