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,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,都督诸路军马。时北兵已迫修门外,战、守、迁皆不及施。缙绅、大夫、士萃于左丞相府,莫知计所出。会使辙交驰,北邀当国者相见,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。国事至此,予不得爱身;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。初,奉使往来,无留北者,予更欲一觇北,归而求救国之策。于是辞相印不拜,翌日,以资政殿学士行。
初至北营,抗辞慷慨,上下颇惊动,北亦未敢遽轻吾国。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,贾余庆献谄于后,予羁縻不得还,国事遂不可收拾。予自度不得脱,则直前诟虏帅失信,数吕师孟叔侄为逆,但欲求死,不复顾利害。北虽貌敬,实则愤怒,二贵酋名曰“馆伴”,夜则以兵围所寓舍,而予不得归矣。未几,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。北驱予并往,而不在使者之目。予分当引决,然而隐忍以行。昔人云:“将以有为也”。
至京口,得间奔真州,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,约以连兵大举。中兴机会,庶几在此。留二日,维扬帅下逐客之令。不得已,变姓名,诡踪迹,草行露宿,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。穷饿无聊,追购又急,天高地迥,号呼靡及。已而得舟,避渚洲,出北海,然后渡扬子江,入苏州洋,展转四明、天台,以至于永嘉。
呜呼!予之及于死者,不知其几矣!诋大酋当死;骂逆贼当死;与贵酋处二十日,争曲直,屡当死;去京口,挟匕首以备不测,几自刭死;经北舰十余里,为巡船所物色,几从鱼腹死;真州逐之城门外,几彷徨死;如扬州,过瓜洲扬子桥,竟使遇哨,无不死;扬州城下,进退不由,殆例送死;坐桂公塘土围中,骑数千过其门,几落贼手死;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;夜趋高邮,迷失道,几陷死;质明,避哨竹林中,逻者数十骑,几无所逃死;至高邮,制府檄下,几以捕系死;行城子河,出入乱尸中,舟与哨相后先,几邂逅死;至海陵,如高沙,常恐无辜死;道海安、如皋,凡三百里,北与寇往来其间,无日而非可死;至通州,几以不纳死;以小舟涉鲸波出,无可奈何,而死固付之度外矣。呜呼!死生,昼夜事也。死而死矣,而境界危恶,层见错出,非人世所堪。痛定思痛,痛何如哉!
予在患难中,间以诗记所遭,今存其本不忍废。道中手自抄录。使北营,留北关外,为一卷;发北关外,历吴门、毗陵,渡瓜洲,复还京口,为一卷;脱京口,趋真州、扬州、高邮、泰州、通州,为一卷;自海道至永嘉、来三山,为一卷。将藏之于家,使来者读之,悲予志焉。
呜呼!予之生也幸,而幸生也何为?所求乎为臣,主辱,臣死有余僇;所求乎为子,以父母之遗体行殆,而死有余责。将请罪于君,君不许;请罪于母,母不许;请罪于先人之墓,生无以救国难,死犹为厉鬼以击贼,义也;赖天之灵,宗庙之福,修我戈矛,从王于师,以为前驱,雪九庙之耻,复高祖之业,所谓誓不与贼俱生,所谓鞠躬尽力,死而后已,亦义也。嗟夫!若予者,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。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,予虽浩然无所愧怍,然微以自文于君亲,君亲其谓予何!诚不自意返吾衣冠,重见日月,使旦夕得正丘首,复何憾哉!复何憾哉!
是年夏五,改元景炎,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,名曰《指南录》。
译文
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,我受任右丞相兼枢密使,统率全国各路兵马。当时元兵已经逼近都城北门外,交战、防守、转移都来不及做了。满朝大小官员会集在左丞相吴坚家里,都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适逢双方使者的车辆往来频繁,元军邀约宋朝主持国事的人前去相见,大家认为我去一趟就可以解除祸患。国事到了这种地步,我不能顾惜自己了;估计元方也许可以用言词打动。当初,使者奉命往来,并没有被扣留在北方的,我就更想察看一下元方的虚实,回来谋求救国的计策。于是,辞去右丞相职位,第二天,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前往。
刚到元营时,据理抗争,言词激昂慷慨,元军上下都很惊慌震动,他们也未敢立即轻视我国。可不幸的是,吕师孟早就同我结怨,贾余庆又紧跟着媚敌献计,于是我被拘留不能回国,国事就不可收拾了。我揣度不能脱身,就径直上前痛骂元军统帅不守信用,列举吕师孟叔侄的叛国行径,只要求死,不再考虑个人的利害。元军虽然表面尊敬,其实却很愤怒,两个重要头目名义上是到宾馆来陪伴,夜晚就派兵包围我的住所,我就不能回国了。不久,贾余庆等以祈请使的身份到元京大都去,元军驱使我一同前往,但不列入使者的名单。我按理应当自杀,然而仍然含恨忍辱地前去。正如古人所说:“将要有所作为啊!”
到了京口,得到机会逃奔到真州,我立即把元方的虚实情况告诉淮东、淮西两位制置使,相约他们联兵讨元。复兴宋朝的机会,大概就在此一举了。留住了两天,驻守维扬的统帅竟下了逐客令。不得已,我只能改变姓名,隐蔽踪迹,奔走草野,宿于露天,日日为躲避元军的骑兵出没在淮河一带。困窘饥饿,无依无靠,元军悬赏追捕得又很紧急,天高地远,号呼不应。后来得到一条船,避开元军占据的沙洲,逃出江口以北的海面,然后渡过扬子江口,进入苏州洋,辗转在四明、天台等地,最后到达永嘉。
唉!我到达死亡的境地不知有多少次了!痛骂元军统帅该当死;辱骂叛国贼该当死;与元军头目相处二十天,争论是非曲直,多次该当死;离开京口,带着匕首以防意外,几次想要自杀死;经过元军兵舰停泊的地方十多里,被巡逻船只搜寻,几乎投江喂鱼而死;真州守将把我逐出城门外,几乎彷徨而死;到扬州,路过瓜洲扬子桥,假使遇上元军哨兵,也不会不死;扬州城下,进退两难,几乎等于送死;坐在桂公塘的土围中,元军数千骑兵从门前经过,几乎落到敌人手中而死;在贾家庄几乎被巡察兵凌辱逼迫死;夜晚奔向高邮,迷失道路,几乎陷入沼泽而死;天亮时,到竹林中躲避哨兵,巡逻的骑兵有好几十,几乎无处逃避而死;到了高邮,制置使官署的通缉令下达,几乎被捕而死;经过城子河,在乱尸中出入,我乘的船和敌方哨船一前一后行进,几乎不期而遇被杀死;到海陵,往高沙,常担心无罪而死;经过海安、如皋,总计三百里,元兵与盗贼往来其间,没有一天不可能死;到通州,几乎由于不被收留而死;靠了一条小船渡过惊涛骇浪,实在是没有办法,对于死本已置之度外了!唉!死和生,不过是昼夜之间的事罢了,死就死了,可是像我这样境界险恶,危难层迭交错涌现,实在不是世间的人所能忍受的。痛苦过去以后,再去追思当时的痛苦,那是何等的悲痛啊!
我在患难中,有时用诗记述个人的遭遇,现在还保存着那些底稿,不忍心废弃,在逃亡路上亲手抄录。现在将出使元营,被扣留在北门外的,作为一卷;从北门外出发,经过吴门、毗陵,渡过瓜洲,又回到京口的,作为一卷;逃出京口,奔往真州、扬州、高邮、泰州、通州的,作为一卷;从海路到永嘉、来三山的,作为一卷。我将把这诗稿收藏在家中,使后来的人读了它,为我的志向而悲叹。
唉!我能死里逃生算是幸运了,可幸运地活下来要干什么呢?要求做一个忠臣,国君受到侮辱,做臣子的即使死了也还是有罪的;要求做一个孝子,用父母留给自己的身体去冒险,即使死了也有罪责。将向国君请罪,国君不答应;向母亲请罪,母亲不答应;我只好向祖先的坟墓请罪。人活着不能拯救国难,死后还要变成恶鬼去杀贼,这就是义;依靠上天的神灵、祖宗的福泽,修整武备,跟随国君出征,做为先锋,洗雪朝廷的耻辱,恢复开国皇帝的事业,也就是古人所说的:“誓不与贼共存”,“恭敬谨慎地竭尽全力,直到死了方休”,这也是义。唉!像我这样的人,将是无处不是可以死的地方了。以前,假使我把尸骨抛在荒野里,我虽然正大光明问心无愧,但也不能掩饰自己对国君、对父母的过错,国君和父母又将会怎么讲我呢?实在料不到我终于返回宋朝,重整衣冠,又见到皇帝,即使立刻死在故国的土地上,我还有什么遗憾呢!还有什么遗憾呢!
这一年夏天五月,改年号为景炎,庐陵文天祥为自己的诗集作序,诗集名《指南录》。
注释(1)选自《文山先生全集》卷十三。《指南录》,文天祥诗集。宋恭帝德佑二年(1276),元军进逼南宋首都临安,文天祥赴元营谈判,被扣押,后乘隙逃脱。他把出使被扣和逃归途中所写的诗结集,取诗中《渡扬子江》“臣心一片磁针石,不指南方不肯休”的句意,命名为“指南录”。作者写这篇序之前,已经为诗集写了《自序》,故本篇称为“后序”。这篇《后序》追叙了作者抗辞犯敌,辗转逃往,九死一生的历险经历,凸显了作者历经磨难而始终不渝的爱国精神。
(2)德祐二年:即公元1276年德祐:宋恭帝的年号。
(3)枢密使:宋朝所置掌管军事的最高长官,位与宰相等。
(4)北兵:即元兵。修门:《楚辞·招魂》:“魂兮归来,入修门些。”本指楚国郢都城门,这里代指南宋都城临安的城门。
(5)左丞相:当时吴坚任左丞相。
(6)使辙:指使臣车辆。
(7)当国者:指宰相。
(8)纾(shū):解除。
(9)觇(chān):侦察,窥视。
(10)以资政殿学士行: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前往。资政殿学士:宋朝给予离任宰相的荣誉官衔。
(11)吕师孟:时为兵部尚书,叛将吕文焕之侄。构恶:结怨。
(12)贾余庆:官同签书枢密院事。知临安府,后代文天祥为右丞相,时与文天祥同出使元营。献谄:《指南录·纪事》:“予既絷维,贾余庆以逢迎继之”,“献谄”之事当即指此。
(13)诟:责骂。失信:指元军扣押使臣。
(14)数(shǔ):列举罪责,加以谴责。
(15)馆伴:接待外国使臣的人员。
(16)祈请使:奉表请降的使节。
(17)分:本分。引决:自杀。
(18)隐忍:屈志忍耐,忍辱而活。
(19)“昔人”二句:作者在这里引用韩愈《张中丞传后叙》之语,意谓自己暂时隐忍,保全性命,以图有所作为。
(20)京口:今江苏省镇江市,当时为元军占领。
(21)真州:今江苏省仪征县,当时仍为宋军把守。
(22)东西二阃:指宋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和淮西制置使夏贵。阃(kǔn):城郭门限,这里代指在外统兵将帅。
(23)维扬帅:指淮东制置使李庭芝。维扬:扬州,当时为淮东制置使所驻之地。下逐客之令:文天祥到真州后,与真州安抚使苗再成计议,约李庭芝共破元军。李庭芝因听信谗言,怀疑文天祥通敌,令苗再成将其杀死,苗再成不忍,放文天祥脱逃。
(24)追购:悬赏追缉。
(25)渚州:指长江中的沙州;时已被金兵占领。
(26)北海:指淮海。
(27)苏州洋:今上海市附近的海域。
(28)四明:今浙江省宁波市。天台:今浙江省天台县。
(29)永嘉:今浙江省温州市。
(30)诋:辱骂。大酋:指元军统帅伯颜。
(31)北舰:指元军舰队。
(32)物色:按形貌搜寻。
(33)瓜洲:在扬州南长江中。扬子桥:在扬州南。
(34)竟使:倘使。
(35)殆:几乎,差不多。例:等于。
(36)桂公塘:地名,在扬州城外。
(37)贾家庄:地名,在扬州城北。巡徼:这里指在地方上巡逻之人。
(38)高邮:今江苏省高邮县。
(39)质明:黎明。
(40)制府:指淮东制置使官府。檄:原指晓喻或声讨的文书,这里是指李庭芝追捕文天祥的文书。捕系:捉拿囚禁。
(41)城子河:在高邮县境内。
(42)海陵:今江苏省泰州市。
(43)高沙:即高邮。
(44)海安。如皋:县名,今均属江苏省。
(45)通州:今江苏省南通市。
(46)鲸波:指海中汹涌的大浪。涉鲸波:指出海。
(47)北关外:指临安城北高亭山,文天祥出使元营于此。
(48)吴门:今江苏省苏州市。毘陵:今江苏省常州市。
(49)三山:即今福建省福州市,因城中有闽山。越王山。九仙山,故名“三山”。
(50)“予之”二句:这两句是说,我能活下来是幸运的,但侥幸生存是为了做什么呢?
(51)僇(lù):侮辱。
(52)“所求”二句:《礼记·祭义》:“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。”父母遗体:父母授予自己的身体。殆:危险。
(53)九庙:皇帝祭祀祖先共有九庙,这里以九庙指代国家。
(54)高祖:指宋太祖赵匡胤。
(55)微以:无以。自文:自我表白。
(56)返吾衣冠:回到我的衣冠之乡,即回到南宋。
(57)日月:这里指指皇帝和皇后。
(58)“使旦夕得正丘首”句:《礼记·檀公上》:“古之人有言曰:狐死正丘首,仁也。”传说狐狸死时,头必朝向出生时的山丘。作者用这个典故来表明不忘故国的情怀。
(59)夏五:即夏五月。
(60)改元景炎:由于宋恭帝为元兵掳去,德祐二年五月,文天祥等人在福州立赵昰为帝,是为端宗,改元景炎。
《指南录》是文天祥写从被扣元营到返回温州的战斗经历的—部诗集。本文是他为诗集写的后序,叙述出使元军、被驱北行、中途逃脱、辗转回到永嘉的艰险遭遇,表现了作者坚贞不屈的爱国精神。
本文的语言十分讲究。从句法上看,骈散结合、灵活多变;从词法上看,大量同义动词的运用和“死”字的22次重复出现,准确地表现了作者颠沛流离的艰辛和遭遇困厄的苦况。
结合叙述进行抒情、议论是本文的特点。如先写他临危受命,时“欲一觇北,归而求救国之策”;再写他被迫北上,本应自杀,因“将以有为”,才“隐忍以行”;然后写他逃出敌营,奔走救国,历尽艰险的悲惨遭遇。以叙为主,富情于叙;随后以抒情为主结合叙事,又间断插入议论,使叙事、抒情、议论浑然一体,表现了作者威武不屈的浩然正气和面对山河破碎的亡国之痛。
南宋末年,激烈的民族矛盾激发了许多人的爱国感情,写出了一些爱国主义的作品。本文就是这样的作品。它记叙了作者出使元营与敌抗争的情况及脱逃南归的艰险经历,表达了作者坚强不屈的民族气节和万死不辞的爱国主义精神。本文和《指南录》中的一些诗为人们广泛传诵,多少年来成为许多爱国志士坚持斗争的思想武器。
无恙桃花,依然燕子,春景多别。前度刘郎,重来江令,往事何堪说。逝水残阳,龙归剑杳,多少英雄泪血。千古恨,河山如许,豪华一瞬抛撇。
白玉楼前,黄金台畔,夜夜只留明月。休笑垂杨,而今金尽,秾李还消歇。世事流云,人生飞絮,都付断猿悲咽。西山在,愁容惨黛,如共人凄切。
楔子
小生姓范名式,字巨卿,山阳金乡人也。这一个秀士,姓张名劭,字元伯,是汝阳人氏。我和元伯,结为死生之交。他有老母在堂,本不乐于远游,只因小生劝道,今日君圣臣贤,正士大夫立功名之秋,为此来就帝学,未及数年,选居上馆。声动朝廷。累次辟召,皆不肯就,盖因志大,耻为州县。又见谄佞盈朝,辞归闾里。这一小秀士,是小生同乡人氏,姓孔名嵩,字仲山,是孔宣圣一十七代贤孙,亦同游学京师。这个秀士,姓王名韬,字仲略,洛阳人氏,乃天官主爵都尉兼学士判院门下女婿,虽天文才,同在帝学。今知小生与元伯归乡,故来相别于长亭之上。仲山兄弟,我和你今日作别,不知几时。再得相会。您兄弟做下万言长策,要贡院中献去。争奈差事在身,哥哥,可为兄弟觅个方便,央带的去加一美言咱。你不早说。仲略泰山见为学士判院,你将仲山万言长策献了,可加一美言。但得一官半职,也是朋友的情,弟兄的意。将来我看。哥哥放心,这等文才,愁甚么不做大官。仲山不用你去,我独自去与你捎一官来,才显我的面情。我也是个有行止的人。谢了兄弟。哥哥,今日在此酌别,再几时相会?兄弟今日酌别,直至后二年今月今日,汝阳庄上,拜探老母。哥哥,您兄弟在家杀鸡炊黍等待哥哥相会。哥哥,你休失信也。兄弟,为人岂敢轻言!可不道:信近于义,言可复也。去食去兵,不可去信。大车无輗,小车无軏,其何以行之哉。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俺本是义烈堂堂大丈夫,况同在成均共业儒。聚首数年余,今日个临岐归去,情悯默意踌躇。
【幺篇】直等到后岁今胡来探汝,参拜白头堂上母。既然肯来赴约呵,您兄弟只鸡斗酒,等待我的哥哥也。何必酿云腴,若但杀鸡炊黍。只怕路途遥远,不能俺两个相会到一处。岂避千里远程途。
第一折
买卖归来汗未消,上床犹自想来朝。为甚当家头先白,日夜思量计万条。小可是个卖酒的,在这汝阳镇店开着酒肆。挂上这望子,看有甚么人来。朝为田舍郎,暮登抢撞窗。跌下狮子来,骑上羊吉磻羊。小官王仲略。自从前岁孔仲山所央我与他献的万言长策,不曾替他出力。谁想贡院中有这等利害,我见那秀才每做诗文,唬得我魂飞天外。我连夜将孔仲山的万言策改了头尾,则做我的文章。有我泰山与众官见了甚喜,就除我杭州佥判。走马赴任,来到这汝阳镇。一个酒店儿,我买两钟酒吃,拴了马者。小二哥,打二百钱脑儿酒来。若没好酒,浑酒也罢。官人请坐,有酒有酒。小生范巨卿。前岁九月十五日,约张元伯汝阳庄上拜探老母,依期到此。至元伯处尚有数里田地,天色早哩,去这村中且饮一杯。我下的这马来,盘缰儿系定,入的这酒店。呀,我道是谁,原来是仲略贤弟得了官也。哥哥,你请起,污了衣服。小官待还礼来,则是寿不压职。贤弟那里迁除?所除杭州佥破。敢是佥判?您兄弟这两日说话,有些儿唇紧。贤弟喜得美除,途路之间,无以庆贺。哥哥,你不必巧语,这里有的是海郎,打半瓶吃罢。小二哥,打二百钱酒来,草草权为作庆。贤弟满饮一杯。拿瓯子来,我先吃两瓯。哥哥,我要回你酒,待我去看些按酒来。嗨!谁想撞将他来。若问起孔仲山的万言策呵,我可怎生支对?我如今灌上几钟,我和他讲文。他文才高似我万倍,我偷学他几句,到杭州去好和人说。哥哥,想的兄弟文章到的那里。哥哥才学,与在下不同,有甚么名人古书,前皇后代,哥哥讲说些儿,小官洗耳拱听。贤弟,你莫非谦乎?区区实是不济,不是诈谦。既不谦呵,想圣人教人,不过仁义礼智、孝悌忠信而已,足下岂可不知?正是以能问于不能,以多问于寡。自天地开辟以来,圣贤相传之道,试听小生略说一遍咱。你说你说,不要梢了,可瞒不过我。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太极初分,剖开混沌。阴阳运,万物纷纷,生意无穷尽。
这个我也知道。把那三皇五帝,从头至尾,你说一遍我听者。
【混江龙】自天地人三皇兴运,至轩辕氏才得垂裳端冕御乾坤,总年数三百二十七万,称尊号一百八十余君。总不如唐虞氏把七政搜罗成历象,夏后氏把百川平定粒蒸民,成汤氏东征西怨,文武氏革旧维新,周公礼百工兼备,孔子道千占独尊。孟子时空将性善说谆谆,怎知道历齐梁无个能相信,到赢秦儒风已灭,从此后圣学湮论。
哥哥,这些话我也省的,这一向我早忘了一半,也只是贵人多忘事。哥哥,你将我朝的故事,再说一遍您兄弟听咱。
【油葫芦】想高皇本亭长区区泗水滨,将诸侯西入秦,不五年扫清四海绝烽尘。他道是功成马上无多逊,公然把诗书撇下无劳问。虽则是儒不坑。虽则是经不焚,直到孝文朝挟书律蠲除尽,才知道天未丧斯文。
哥哥说的是,自古道文章好立身,着我做官人。有人来告状,则要烂精银。
【天下乐】你道是文章好立身,我道今人都为名利引,怪不着赤紧的翰林院那伙老子每钱上紧。怎见得他钱上紧?有钱的无才学。有才学的却无钱。有钱的将着金帛干谒那官人每,暗暗的衙门中分付了,到举场中各自去省试殿试,岂论那文才高低?他歪吟的儿句诗,胡诌卜一道文,都是些要人钱谄佞臣。
这话伤将我来也。哥哥,你则猥慵惰懒,不以功名为念。你这等闲言长语,当的甚么。贤弟也,如今人难求仕进。怎么难求仕进?只随朝小小的职名,被这大官人家子弟都占去了。赤紧的又有权豪势要之家,三座衙门,把的水泻不通。可是那三座衙门?
【那吒令】国子监里助教的,尚书是他故人;秘书监里著作的,参政是他丈人;翰林院应举的,是左丞相的舍人。且莫说甚么好文章,则《春秋》不知怎的发,春秋这的是庄家种田之事。春种夏锄,秋收冬藏,咱秀才每管他做甚么?不是这等说,是读书的《春秋》。小生不曾读《春秋》,敢是《西厢记》。《周礼》不知如何论,这的是所行衙门事自下而上的勾当。县里不理州里去理,州里不理府上去理,俺秀才每管他怎么?不是这等说,是周公制作之书。小生也不曾读这本书,不省得。制诏诰是怎的行文。
那两桩其实不知,这桩儿且是做得滑熟,那告状的有原告,有被告。一发说到那里去了!贤弟,你怎生得这一任官采?这是各人的造物,你管他怎么?谁不着你学我做官来。
【鹊踏枝】我堪恨那伙老乔民,用这等小猢狲,但学得些妆点皮肤,子曰诗云。本待要借路儿苟图一个出身,他每现如今都齐了行不用别人。
哥哥,你从来有些多事,谁不教你求官应举去来?我去不得。谁拦着你来,去不得?
【寄生草】将凤凰池拦了前路,麒麟阁顶杀后门。便行那汉相如献赋难求进,贾长沙痛哭谁偢问,董仲舒对策无公论。便有那公孙弘撞不开昭文馆内虎牢关,司马迁打不破编修院里长蛇阵。
俺虽然文童塌撒。也是各人的福分。如今都是年纪小聪明的做官也。正是年纪小么。
【幺篇】口边厢你腥也犹末落,顶门上胎发也尚自仔。生下来便落在那爷羹娘饭长生运,正行着兄先弟后财帛运,又交着夫荣妻贵催官运。哥哥,你如今虽有文章,可也学不的俺这为官的受用快活,俺端的靴踪不离了朝门。你大拚着十年家富小儿娇,也少不的一朝马死黄金尽。
【六幺序】您子父海轮替着当朝贵,倒班儿居要津,则欺瞒着帝子王孙。猛力如轮。诡汁如神。谁识您那一伙害军民聚敛之臣?哥哥,俺虽年纪小,那一伙做官的个个都是栋梁之材。现如今那栋梁材平地上刚三寸,你说波怎支撑那万里乾坤?俺许多官人怎生无一个栋梁之材?似我才学也勾了。哥,你也少说少说。有,有,有。都是些装肥羊法酒人皮囤,一个个智五四两,肉重千斤。
【幺篇】这一伙魔军,又无甚功勋,却养他画戟朱门,列鼎重裀,赤金白银,翠袖红裙,花酒盈樽,羊马成群。有一日天打算衣绝禄尽,下场头少不的吊脊抽筋。哥哥何必致怒,你这等猥惰慵懒,有甚么好处?小子白身,乐道安贫,觑此辈何足云。云满胸襟拍塞怀孤愤,将云间太华平吞。好大口也。贤弟且略别。正欢喜饮酒,可那里去?前岁也有你来约定元伯庄上赴会去。哦,我记得了。哥哥,你馋嘴为那一只鸡,半碗饭几钟酒,如今要走一千里路哩。大丈夫岂为铺啜而已,大刚来则是赴一信字。想为人怎敢言而无信。哥哥,为人不要老实,还是说几句谎儿好。就失信便怎的?大丈夫若失了信呵,枉了咱顶大江地,束发冠巾。
我长这么大,才失了一个信儿。小二哥,还你二百文酒钱。哥哥,你若赴鸡黍会,就带小弟同去如何?既然贤弟要去,其路也不背,同往赴会去便了。花有重开日。人无再少年。休道黄金贵,安乐最值钱。老身姓赵,夫主姓张,不幸夫主蚤年身亡。止留下这孩儿,与山阳范巨卿为友,情坚金石,终始不改。因见豺狼当道,告归闾里,却早二年光景也。母亲,今日是九月十五日,前岁哥哥约定,今日来拜探母亲。俺如今可杀鸡炊黍,等待哥哥者。孩儿,二年之后,千里之途,怎生便信的他。母亲,俺哥哥是至诚君子,必不失信。孩儿,既是这等呵,我如今便安排下鸡黍,你去门外望一来。理会得,我出的这门来,怎生这早晚不见俺那哥哥来也?小生范巨卿,可早来到也。家僮接了马者!兄弟,我来了也。语未悬口,哥哥真个来了。千里之途,驱驰不易。
【金盏儿】想二载隔音尘,千里共消魂,我则道哥哥不来赴会也,谁想有今日。我恨不的趁天风飞出山阳郡。想弟兄的情分痛关亲,我特来升堂重拜母,尊酒细论文。当初若不因鸡黍约,今日个谁识俺志诚人。
兄弟,有王仲略得了官,他同我到此。哥哥,你也等我一等。我在此等侯哩。元伯与相公相见咱。请进,贺相公千万之喜。二位哥哥,受小生两拜。免礼免礼。小官欲待还礼来,一了说寿不压职。是是是。请起请起。元伯,请母亲拜见咱。母亲在草堂。哥哥,咱和您进去见来。巨卿千里赴会,真乃信士也。,山阳一介寒儒,荒疏愚野,孤陋寡闻。谢老母不择,我和兄弟元伯,结为死生之交。此德此恩,生死难忘。孩儿,你说道今日哥哥决来赴会,真个来到。这一句话,何其有准也。
【醉中天】母亲道一句话何其准,您孩儿不错了半个时辰。孩儿,将那村酒鸡黍饭来与哥哥吃。小子心真你更真,哥哥俺有甚么真处。你却早备下美馔篘下佳酝,家僮将来。山阳淮楚之地,别无异物。新鲜数包,新橙百枚,黄丝绢一匹,荆妇亲子自造,万望老母笑纳为幸。何劳如此重意。量这些轻人事您孩儿别无甚孝顺。感承重礼。孩儿将酒来。何须母亲劳顿。巨卿生受您远路风尘也。您孩儿有多少远路风尘。
你每说到几时?早不是腊月里,不冻下我孤拐来。呀,忘了仲略兄弟在外厢了。有请有请。相公是杭州佥判。相公请。老母免礼免礼。我待要还礼来,寿不压职。小官在京师,也带了些人事来送老母。母亲,您孩儿与荆州刺史相约定赴会,不敢失信,来日五更便行。恐晚间酒后不能拜别老母,受孩儿几拜咱。你宽怀饮数杯,我亲自执料去。贤弟将过酒看来,吾等对此佳景,可以散心尽欢竟暮,来日为别。
【金盏儿】就着这黄菊吐清芬,白酒正清醇。相逢万事都休问,想咱人则是离多会少百年身。将黍饭来。烹鸡方味美,炊黍恰尝新。我做了个急喉咙陈仲子,你便是大肚量孟尝君。
我们饮不多几钟,早天色明了也。行人贪道路,哥哥慢行,您兄弟先行。哥哥,您兄弟无伴当,于道路上自做饭吃,这些果子下饭,您兄弟将去,路上口赛他耍子。哥哥,今年己过,到来年九月十五日,您兄弟到哥哥宅上赴鸡黍会来。兄弟,你若来时,休到山阳,至荆州郭外寻问我来。尊堂前不敢惊寝了。哥哥,咱和您几时进取功名去?男子汉非不以功名为念,那堪豺狼当道,不如只在家中侍奉尊堂。兄弟,您岂不闻尽忠不能尽孝哩。
【赚煞】礼义乃国之纲,孝悌是人之本,修天爵其道自尊。绕溪上青山郭外村,您与我剩养些不值钱狗彘鸡豚。海口家奉萱亲,笑引儿孙,便是羲皇以上人。哥哥,若有人举荐我呵,去也不去?便有那送皇宣叩门,聘玄纁访问,且则可掩柴扉高枕卧白云。
第二折
小生张元伯,自从与哥哥相别之后,未经一载,不料染起疾病。百般医药,不能疗理。眼见的我这病觑天远,入地近,无那活的人也。大嫂,趁我精细,嘱咐你咱,母亲也近前。孩儿也精细者。母亲,我死之后,多留几日,待巨卿哥哥来主丧下葬,我灵车动口眼闭。若哥哥不到,休想我灵车动。母亲,我这会昏沈上来,扶着我者。大嫂,好觑当母亲,看我那孩儿者呵。泪盈盈遗嘱自嗟咨,意迟迟怀恨漫寻思。荆钗妇好觑青春子,白头母先哭少年儿。孩儿亡了,则被您痛杀我也!兀的不痛杀我也!孩儿今日嘱咐的话,要等他哥哥来主丧下葬。千里程途,怎生便得个书信到他那里?我且将孩儿停在棺函里,过了七日之后,选日辰埋葬孩儿。元伯,则被你痛杀我也!龙楼凤阁九重城,新筑沙堤宰相行。我贵我荣君莫羡,十年前是一书生。老夫覆姓第五,名伦,字百俞,乃京兆长陵人也。自汉光武建武元年,曾为京兆尹,专领长安事。某平生公直廉介,市无奸枉,后补淮阳王为医工长。淮阳入朝,某随官属,得见光武。问以政事,某因应对,帝遂大悦,明日复特召入。与语至夕,以某为扶夷长。未曾到任,寻拜会稽太守。为政清而有惠,百姓爱之。至明帝即位,改元永平,迁某为蜀郡太守。至十八年,拜为司空。今为吏部尚书。奉圣人的命,为因选法弊坏,国学书生,多有托故还乡,不肯求进,况兼各处山间林下,贤人君子,多有隐迹埋名,将贤门闭塞。圣人着小官于荆州等处采访,各州县若有能文会武栋梁之材,选取入朝。量材擢用。某到荆州,经年半载,并不见合属郡县所举人材。小官近闻一人,乃山阳金乡人,姓范名式字巨卿。此人原是国子监生,正为选法不明,告辞还乡,迁葬父母,隐于此处。闭户读书,与官府绝交。某累次遣人诗书辟召,皆不肯就。老夫今日闲暇,将印信牒与佐贰官,不避驱驰,就范式宅中,亲自访问。此人若肯为官,便当荐之朝中,作柱石之臣,也见老夫一点为国求贤的意思。左右那里?将马来,则今日至范式宅中相访,走一遭去也呵。小生范巨卿,自离了山阳,来到这荆州郭外,闭户读书。与官府绝交。有本郡太守是第五伦,累次聘小生为掌吏功曹,此意虽善,争奈这豺狼当道,不若隐居山林为得。吾闻仲尼有言,"邦有道则仕。邦无道则卷而怀之"。正今日也。
【南吕】【一枝花】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。秦灰犹未冷,汉道复衰绝。满日奸邪,天丧斯文也。今日个秀才每遭逢着末劫,有那等刀笔吏入省登台,屠沽子封侯建节。
【梁州第七】如今那萧丞相争头鼓脑,便有那鲁诸生也索缄口藏舌。将古今人物分优劣,为吏者矜夸显达,为儒者卖弄修洁。舜庭八凯,孔门十哲。更和那汉国三杰,况中兴以后三绝。如今那宪台疏乱滚滚当路豺狼,选法弊絮叨叨请俸日月。禹门深眼睁睁不辨龙蛇,纪纲败缺炎炎的汉火看看灭。士大夫尚风节,恰便似十草将来撞巨铁,枉自摧折。
说话中间,可早来到也。左右那里?接了马者。家僮,报复去,道有第五伦特来相访。有五丞相在于门首。你何不早说!
【隔尾】见高车来俺只索倒屣连忙接,老夫非私来,奉圣人的命,特来敦请贤士。听的道君命至越着俺披襟走不迭。相公有请。老夫久闻贤士大名,如雷贯耳,今得一睹,实为三生之幸。愿贤士早脱白衣,同朝帝阙。小生堕落文章,似卖着一件物事,不能出手。似卖着甚物事?卖着领雪练也似狐裘赤紧的遇着那热,但得本钱儿不折上手来便撇。老夫特来沽之。本待要求善价而沽诸,争奈这行货儿背时也。
贤士休这般说,你自不肯进取功名。想自古至今,运去运来,一进一退,从来有之。何必拘拘然以挂冠为高,奉檄为屈哉?
【牧羊关】想当日那东都门逢萌冠不挂,贤士何不学那朱云折槛?长朝殿朱云槛不折,灵辄一饭必酬,真乃壮士也!桑树下食椹子噎杀灵辄。孙叔敖举于海滨,位至亡卿。沧海上孙叔敖干受苦十年,管夷吾霸诸侯,一匡天下。囹圄内管夷吾枉饿做两截。贤士,你只学那张子房功成之后,弃职归山也不迟哩。赤松岭张子房迷了归路,岂不见范蠡霸越,泛舟五湖。洞庭湖范蠡烂了桩橛。那殷伯夷采薇甘饿首阳,他自有故。首阳山殷伯夷撑的肥胖,那楚屈原终日独醒,投江而死,何足道哉。汨罗江楚三闾醉的来乱跌。
贤士乃儒门俊秀,艺苑菁华,何苦屈节于芸窗。甘心于茅舍?依老夫之言,只当进身显耀,建立功名,才是正理。量小生有何才能,敢当相公举荐。
【隔尾】我待学逾垣的段于木非为忄敞,垂钓的严子陵不是呆,枉了您个开阁公孙弘到茅舍。传说板筑高宗封为太宰,岂非古今盛事?量小生才不及傅说,据贤士之才,断不在蒯彻之下。辩不及蒯彻。贤士,老夫此一来专是征聘贤士为官。我只怕进退无名,着人做笑话儿说。
贤士睡着了也,老夫且去那古树之下,赏玩一回。家僮,等你主人醒时,我老夫再来攀话。小生张元伯,自从与范巨卿哥哥相别。不幸死归冥路。小生曾有遗言,有巨卿哥哥到,方可主丧下葬,我这灵车便动,口眼也闭。哥哥若不来,休想这灵车动。况老母年高,妻娇子幼,倚门而望。千里之途,怕哥哥不知,今日日当午托一梦与哥哥,说知详细,可早来到也。巨卿哥哥!正思想元伯,不期来到。
【骂玉郎】这些时平安信断连三月,我正心绪不宁贴。猛听的家僮报喜高声说,俺兄弟在那里,我与你亲自接,不由人添欢悦。
【感皇恩】兄弟你煞是于坦途赊。自从咱两处离别,哥哥;你靠后,你岂知我心中烦恼也。兄弟,怎这般烦恼?阻隔着路迢遥,山远近,水重叠。哥哥靠后些。我这牡迎门儿问候,他将我躲闪藏遮。咱两个,为朋友,比外人至亲热。
兄弟有请。哥哥,你靠后些。
【采茶歌】我恰待向前些,他把我紧拦截,哥哥靠后些。只见他折回衫油把面皮遮。哥哥,你岂知我心中烦恼。兄弟,既然道有事关心能哽咽,怎这般无言低首谩伤嗟。
您兄弟特来探望哥哥。
【哭皇天】你既是肯相探多承谢,我见了哥哥面,便回程也。便回程因甚也?您兄弟就此回去了也。那里去?把持房门们闭上,将衣袂紧揪扯,哥哥放手,你是生魂。我是鬼魂,您兄弟死了也。谁想你今番今番命绝。想着俺问堂学业,同舍攻书,指望和你同朝帝阙,同建功名。你如今四旬不到,一事无成抛离去母,割舍妻男,怎下的撇了您歹哥哥死去也。这回相见,今番永别。
兄弟,我和你几时再得相见也呵。
【乌夜啼】咱两个再相逢似水底捞叫川,把咱这弟兄情一笔勾绝。您兄弟临亡时,曾有遗言,嘱付老母。多停我几日,等哥哥未主丧下葬。哥哥若不到时,我灵车不动,不入坟丘。不期老母选后五日出殡,家中老母年高,妻娇子幼,无处可托。则望哥哥照顾老母和那妻子。便是俺朋友的情分。把平生心叮咛说,你可便不必喋喋,少住些些。哥哥,休推睡里梦里。元末是破庄周一枕梦蝴蝶,呀,元只是一梦。家僮多早晚也?午时了也。正日当卓午非夤夜。可惜元伯一代奇才,不能遂志!命矣大,斯人也。闪的这老亲无子,幼子无爷。
兄弟。兀的不痛杀我也!老夫正扶古树盘恒片时,则听的草堂上贤士举哀,不知为何?贤士因何举哀?相公恕罪。兄弟张元伯亡了,因此上举哀。可惜!可惜!寄书的人在那里?无人寄书信来。既无书信,你怎知张元伯亡了也?相公不知,小生平昔与汝阳张元伯结为生死之交。恰才与相公谈话,觉一阵昏沉,元伯梦中来报,因病而亡。于后五日下葬,专等小生去。老母妻子在家悲望,小生便索长行也,贤士差矣!你平日间思想你兄弟,所以做这等梦。俗话说梦是心头想,此事真假未辨。敢是甚么邪神外鬼,问你讨祭祀来么?相公,俺兄弟决不失信。小生持服挂孝,便索奔丧去也。
【三煞】奠楹梦断阴风冽,薤露歌残惨日斜。他从来正性不随邪,凛凛英雄,神道般刚明猛烈。多咱是邪神外鬼问你讨祭祀。不可深信。他岂似饿鬼暮饕餮,他恰才白日分明显化者,我问甚么是耶非耶。
家僮,我嘱付你咱。
【二煞】怕少盘缠立文书问隔壁邻家借,怕无布绢将现钱去长街上铺内截。既然贤士要去奔丧吊孝,就将小官的从马,与贤士代步,意下如何?多谢了。乘骑的鞍马相公赊,贤士几时回来?则这千里程途至少呵来回得三月。他既值凶事我问甚么勋业,小官欲待荐举贤士为掌吏功曹也。这掌史功曹那个名缺,请相公别寻个有政事豪杰。
贤士,你二人相交,怎这般深厚也?
【黄钟尾】俺弟兄比陈雷胶漆情尤切,比管鲍分金义更别。张元伯,性忠烈。范巨卿,信士也。半世交,一梦绝。觉来时泪流血,寸心酸,五情裂,咱功名。已不藉。到来朝,避甚能,披残星,带晓月,冲寒风,冒冻雪,披丧服,拽舆伞,筑坟丘.盖庐舍,种松楸,荫四野,那其间,尚未舍。猛思量,在时节,我和他一处行,一处歇,戚同忧,喜同悦,生同堂,死同穴。到黄昏,厮守者。据平生,心愿彻。着后人向墓门前高耸耸立一统碑碣。贤士,碑碣上可写着甚么那?将俺这死生交范张名姓写。
贤士去了也。此一事未审虚实,一壁厢着人打听。果若有此事,老夫自有主意。左右将马来,且回私宅去也。世人结友须黄金。黄金不多交不深。直待巨卿亲葬张元伯,方表悠悠生死心。
第三折
老身张元伯母亲自从孩儿亡化,却早过了七日。他临亡时嘱付下,直等范巨卿哥哥来主丧下葬。许多路途,又无人寄封信去,今日是个好日辰,且安葬了,等他哥哥来祭奠也无妨。婆婆,这舆车不肯行,拽不动了也。再帮上几个亲眷,拽一拽。又添上许多人,越发拽不动了。众位不知,他临终时分付下几句言语,直等待范巨卿哥哥来,灵车动,他才肯入坟丘。只是千里路途。怎生便得他来?俺众人拽不动。老人家你看着,俺众人且回家吃了饭再来拽。小生范巨卿,今来与元伯奔丧吊孝,一路上好是凄凉也呵。
【商调】【集贤宾】兄弟也我和你二十年死生交同志友,咱两个再相见永无由。一灵儿伴孤云冥冥杳杳,趁悲风荡荡悠悠。恨不的摔碎我袖里丝鞭,走乏我坐下骅骝。兄弟也为你呵,整整的三昼夜水浆不到口,沿路上几曾道半霎儿停留,身穿的丝麻三月服,心怀着今古一天愁。
这正是心急马行迟,再加上几鞭者。
【逍遥乐】打的这马不剌剌风团儿驰骤,百般的抹不过山腰,盼不到地头。知他那里也故冢新丘,仰天号哭破咽喉。更那堪树梢头阴风不住吼,恰荒村雪霁云收。猛听的哭声哽咽,遥望见幡影飘扬,眼见的滞魄夷犹。
远远的听见许多人闹,莫非是元伯的灵柩?呀,只见一首幡上面有字,写着道张元伯引魂之幡,元来果有此事。原来是巨卿哥哥来了,知他是睡里也那里梦里?
【金菊香】三生梦断九泉幽,兄弟也谁想你一日无常万事休。哥哥,许多人拽不动这灵柩。这灵车不动呵,莫不为尊堂妻子留?这三件事我索承头,你身亡之后不须忧。
兄弟,兀的不痛杀我也!巨卿省烦恼。母亲,安排祭祀来,小生于路上思想兄弟,做了一通祭文,祭礼兄弟咱。维永平元年,岁次戊午,十月癸亥朔,越五日丁卯,不才范式,谨以清酌庶馐,致祭于张元伯灵柩之前。维公三十成名,四十不进。独善其身,专遵母训,至孝至仁,无私无逊。功名未立,壮年寿尽。吁嗟元伯,魂归九泉!吾今在世,若蒙皇宣,将公之德,荐举君前,门安绰楔,墓顶加宫。二人为友,万载期言。呜呼衰哉,伏惟尚享!
【梧叶儿】举孝廉曾三聘,论文才第一流,我道你不拜相决封侯。正沧海鱼龙夜,趁西风雕鹗秋。此一去不回头,好教我这烦恼越感的天长地久。你众人打开棺函,我试看咱。哥哥不可。已死过许多时,则怕尸气扑着你也。母亲,便有尸气扑死我,我和兄弟一处埋葬更好哩。
【挂金索】我见他皮壳骷髅,面色儿黄干干浑消瘦。恰便似刀搅我这心肠,痛杀杀难禁受。恨子恨这个月之间,少个人宋问侯。早知你病在膏盲,我可便舍性命将伊救。
哥哥,千里之途不曾有信。哥哥,你便怎生知道来?您孩儿正在草堂上与第五伦大人谈话,觉一阵昏沉,见兄弟来托一梦,所说身死一事。忽然醒来,乃是一梦。因此上您孩儿星夜前来,俺兄弟先有显应也。这等异事,古今少有。哥哥,你试说一遍咱。
【村里迓鼓】兄弟也,不争你在黄泉埋没,却教我在红尘奔走。想着那世人几个能全德,更几人伞寿?可惜你腹中人才,胸中清气,都做了江山之秀。闪的我急急如漏网鱼,呀呀似失群雁,忙忙似丧家狗,只这一梦呵,不由人不痛心疾旨。除了做梦一节,还有显应么?
【元和令】数日前落长星大似斗,流光射夜如昼,原来是丧贤人地惨共天愁。空余下剑挂尽汝阳城外柳,则这青山一带也白头,满街人雨泪流。巨卿,上千的人拽不动灵车,谁想有这等灵验。
【上马娇】休道是人一舟,便有那力万牛,百般的拽不动舆车轴。兄弟,则你那阴魂耿耿将咱候。志已酬,将你那灵圣暂时收。
好大风也。
【游四门】疏刺刺阴风吹过冷飕飕,支生生头发似人揪。静悄悄荒林旷野申时候,昏惨惨落日坠城头,早乱纷纷寒雁下汀洲。
【胜葫芦】都做了野草闲花满地愁,你为甚不肯上坟丘?枉教那一二千人都落后。这的是谁亲谁旧,谁薄谁厚?兄弟也,不能勾相守到白头。再将酒来,我与兄弟浇奠咱。
【后庭花】祭酒奠到五六斗,挽诗吟到十数首,可惜耗散了风云气,沈埋了经济手。咱两个论交游,不在诸人之右。播声名横宇宙,吐虹霓贯斗牛,卧白云商岭头,钓西风渭水秋,笑严光傲许由,到如今一笔勾。
兄弟,你今日下葬呵,
【青哥儿】虽不曾功名功名成就,早已将世情世情参透,觑的个一介寒儒过如万户侯,既今日归休,人死不终留,咱意气相投,你知我心忧。来岁到神州,将高节清修,向白玉阶前拜冕旒,我与你叮咛奏。
【柳叶儿】呀,似这般光前裕后,一灵儿可也知否?兄弟?你若有灵圣,跟您哥哥到坟头去来;若无灵圣,只似这般拽不动者。我亲身自把灵车扣,异事,你看灵车行动了也。一来是神明祐,二来是鬼推轴,兄弟跟我来,跟我来。我与你扢刺剌直拽到坟头。可早来这坟院中,埋了这棺椁,一壁厢掩土,烧纸烧纸。下了葬了。停当了也。哥哥,咱和你回去采。
【醋葫芦】母亲你伴魂幡即便回,婶子共侄儿休落后。我这里谢相识亲友省僝愁,我今夜只伴着衰草白杨札这坟院宿。巨卿,他的亲眷都家去了,你没来由倒在这里歇。我不为别的,自恨我奔丧来后,又不是沾名吊誉没来山。
哥哥,你三昼夜不曾歇息,你若不回家去呵,老身也不回去。
【幺篇】待不去呵逆不过这老母情。着兄弟说,不甫能盼得你来,守不的我一夜?待去呵我又怕应不得兄弟门。想着俺那对寒窗风雨儿春秋,则落得墓门前一杯浇奠酒。从今别后,要相逢则除是枕席间梦黄昏,鸡报晓五更头。
巨卿,咱且回去,改日再来。众位你不知,元伯在坟院中,一年四季,怎生捱这等凄楚?他是个死人,这一年四季,晓得甚么凄凉?
【幺篇】到春来怎听那杜鹃啼山月晓?到夏来怎禁那乱蝉声暮雨收?到秋来怎听那寒蛩啾唧泣清秋?到冬来你看那寒鸦万点都在老树头。这几般儿经年依旧,漫漫长夜几时休。
巨卿,天色晚了也,咱回去来。
【高过浪来里】则被你材章、子徵将我紧追逐,并不曾厮离了左右。今日不得已且随众还家,到来日绝早到坟头。道是我与你庐墓丁忧,这一片心虽过当果无虚谬。更那堪朔风草木偃,落日虎狼愁。觑了这四野田畴,三尺荒丘,魂魄悠悠,谁问谁瞅,兄弟,空着我欲去也伤心再回首。
巨卿,我岂知元伯孩儿撇了老身并媳妇儿先去了也!
【随调煞】可怜朱颜妻未老,青春子年幼,撇下个白头老母正堪忧。眼中泪和我心上愁,这两般儿合辏做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第四折
小官第五伦。自从范巨卿与张元伯奔丧去了,我随着人打听,果有此事。他如今观在坟院中栽松种柏,筑垒坟墙,早已百日有余也。老夫在圣人前奏过,言巨卿至仁至德,古今无比,就着老夫将头踏伞盖,皇宣丹诏,直至汝阳元伯坟内,征聘此人临朝,加官赐赏。又着老夫顺带玄纁丹诏,随路有高才大德,即便举入朝中重用。老夫既奉朝命,不敢久停久住,直至汝阳征聘巨卿,走一遭去来。目从元伯亡过,小生在这坟院中栽松种柏,垒墓修坟,却早过了百日光景。元伯萧然一命亡,有才无寿两堪伤。妻夫镜里鸾孤影,朋友丛中雁失行。三尺素丝书姓字,一堆黄土盖文章。晚来不敢高声哭,只恐猿闻也断肠。
【中吕】【粉碟儿】直哭的山月苍苍,野猿啼老松枝上,满郊祠风卷白杨。吊英魂,歌楚些,不胜悲怆。若不是筑室居丧,枉惹的黄泉下故人失望。
【醉春风】我只待垒高冢卧麒麟,栽长松引凤凰。人都道自古及今,那得兄弟庐墓礼来?这死生交金石友至减心,怎道的谎,慌。今日个浮丘,有朝得志,我将你恁时改葬。
【红绣鞋】我若是为宰为卿为相,元伯也,我与你立石人石虎石羊。撇下个九岁子四旬妻八十娘,另巍巍分一宅小院,高耸耸盖一座萱堂。我情愿奉晨昏亲侍养。
老夫第五伦是也。奉圣人的命,与范巨卿加官赐赏。说话中间,可早来到也。令人,接了马者。只见远远的一簇人马来到这坟前,不知为何?
【石榴花】我则见荡晨光一道驿尘黄,闹吵吵人马扣坟墙。我这里曲躬躬叉手问端详,奉圣人的命,采访贤士来。道当今圣上访问贤良。贤士接了宣诏者。听的道接皇宣唬的我魂飘荡。快脱了丧服。脱丧服手脚张狂。昔日文王访太公于磻溪,立周朝之政。贤士比太公何别?我又不曾映斜阳垂约磻溪上,怎生坟院里遇着文王。
贤士,今日加官赐赏,便好道峥嵘有日,奋发有时。
【斗鹌鹑】人都道我暮景桑榆,合有些峥嵘气象,可正是乐极悲生,今日个泰来否往。为你在此筑垒坟墙,栽松种柏,百日有余,小官奏知圣人,特来宣命。垒筑了这五六板坟墙,奏与帝王,又不曾学傅说作辑为霖,误陛下眠思梦想。贤士不可迟延怠慢,便索临朝,同见圣人去来。
【上小楼】过举他门下侍郎。落保了也朝中宰相。因贤士高才大德,举荐为官。有甚么孝廉方正,德行才能,政事文章?若得贤士为官,黎民有望也。怎消的一方之地,百万生灵,将咱倚仗?贤士,您有尹铎之才,当以重用。我又无尹铎才怎生保障?
请贤士上马。念吾弟威灵可表。范式丹诚,本来庐墓。但朝廷有诏,礼不容违。苟得志于朝,必不使吾弟湮灭九泉之下。祗从人摆开头踏,慢慢的行。避路。
【幺篇】列旌旗一望中,摆头踏半里长。我则见马前虞候,志气昂昂,状貌堂堂。问姓名,是故人,别来无恙?那喝道的敢是孔仲山么?然也。呀,兄弟,你怎做马前一卒?因为王韬赖了我万言长策,所以不能为官。您兄弟该当马前虞候的身役。哥哥,您请稳便。我怎敢恰为官贵人多忘。
贤士,他是何人?相公不知,此人是孔宣圣一十七代贤孙孔仲山是也。这秀才文章胜在下十倍,被判院门下女婿王韬赖了他万言长策,以此不能为官。便着人拿王韬来,我奏知圣人,依律重责。贤士,想王韬这厮,则待闭塞贤门,情理可恶。相公,据孔仲山之才,当以重用。既然贤士说孔仲山才德过人,小官顺带有玄纁丹诏在此,就着孔仲山受了宣诏,俺三人一同上马,见圣人去来。既如此,贤弟你可脱了衣服,换了朝章者。
【十二月】忙换了麻衣布裳,便穿上束带朝章。拜受了玄纁一箱,跪听了丹诏十行。孔仲山,您望阙谢了圣人的恩者。面朝着东都洛阳,三舞蹈顿首减惶。
【尧民歌】多谢你荆州太守汉循良,举荐我布衣芒屧到朝堂。死生交端不比孙庞,清廉吏须当效龚黄。行藏,行藏,暗酌量,也不足咱虚谦让。范巨卿,为你高才大德,信义双全,老夫奉圣人的命,与贤士加官赐赏。
【耍孩儿】愧微臣敕赐加官赏,只是张劭呵,他未沾恩我岂敢承当。念生平籍贯在山阳,幼年间父母双亡,三公若是无伊吕,四海谁知有范张?那张劭的才能德行,比你如何?臣比张劭无名望,张劭德重如曾、颜、闵、冉,才高似贾、马、班、杨。
张劭有多大年纪了?
【二煞】犬马年虽是长,论学问他更强,私心愿奉为宗匠。想汉朝岂无良史书名姓,众文武自有傍人话短长,臣举孔仲山可作头厅相。那孔嵩比你如何?似臣呵常人有数,论此人国士无双。
虽然无了张元伯,可得了孔仲山,却正是得一贤,失一贤。
【一煞】虽然是得一贤失一贤,可惜无了元伯哥哥。您也何须的涕两行泪两行,得蜀望陇休多想。死了元伯呵恰便似扢折了千寻白玉擎天柱,用了孔仲山呵赔与你个万丈黄金架海梁。岂不闻晏平仲为齐相,乘车人忧心悄悄,倒是御车吏壮志扬扬。
令人,与我拿的王韬安在?禀爷,拿的王韬到了也。当面!你怎么不跪?寿不压职。也罢也罢,我跪着。兀那王韬!你怎敢混赖了孔仲山万言长策?您这个老大人差了,我若不赖他的文章,我可怎么能勾做官,便总甲我也不得做。您等俱望阙跪者,听圣人的命。圣天子思求良辅,下弓旌广开贤路。何止是聘及山林,但闻名不遗丘墓。汝阳郡张劭虽亡,有范式亟称其素,可遥封翰院编修,赐母妻并沾荣禄。遗弱息君章、子徵,可即授陈留主簿。范式拜御史中丞,其孔嵩尚书吏部。王仲略诈冒为官,杖一百终身废锢。见天恩浩荡无私,与群臣相安举错。
【煞尾】我为甚觑功名不在心,也则念穷交不忍忘,因此乞天恩先到泉台上,才留的这鸡黍深盟与那后人讲。
题目义烈传子母褒扬
正名死生交范张鸡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