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文观止 4220篇诗文

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。清风来,水波不。举酒客,诵明月之诗,歌窈窕之章。少焉,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徊于斗牛之间。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。纵一苇之所如,凌万顷之茫然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,而不知其所止;飘飘乎如遗世独立,羽化而登仙。

于是饮酒乐甚,扣舷而歌之。歌曰:“桂棹兮兰桨,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”客有吹洞箫者,倚歌而和之。其声呜呜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;余音袅袅,不绝如舞幽壑之潜蛟,泣孤舟之嫠妇。

苏子愀然,正襟危坐,而问客曰:“何为其然也?”客曰:“‘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’此非曹孟德之诗乎?西望夏口,东望武昌,山川相郁乎苍苍,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?方其破荆州,下江陵,顺流而东也,舳舻千里,旌旗蔽空,酾酒临江,横槊赋诗,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,侣鱼虾而友麋鹿,驾一叶之扁舟,举匏樽以相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 江之无穷。挟飞仙以遨游,抱明月而长终。知不可乎得,托遗响于悲风。”

苏子曰:“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羡乎!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

客喜而笑,洗盏更酌肴核既尽,杯盘狼籍。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


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,必有过人之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,匹夫见辱,拔剑而起,挺身而斗,此不足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,卒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。此其所挟持者甚大,而其志甚远也。

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,其事甚怪;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,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。观其所以其意者,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;而世不察,以为鬼物,亦已过矣。且其意不在书。

当韩之亡,秦之方盛也,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。其平居无罪夷灭者,不可胜数。虽有贲、育,无所复施。夫持法太急者,其锋不可犯,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,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;当此之时,子房之不死者,其间不能容发,盖亦已危矣。

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,何者?其身之可爱,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。子房以盖世之才,不为伊尹、太公之谋,而特出于荆轲、聂政之计,以侥幸于不死,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。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。彼其能有所忍也,然后可以就大事,故曰:“孺子可教也。”

楚庄王伐郑,郑伯肉袒牵羊以逆;庄王曰:“其君能下人,必能信用其民矣。”遂舍之。勾践之困于会稽,而归臣妾于吴者,三年而不倦。且夫有报人之志,而不能下人者,是匹夫之刚也。夫老人者,以为子房才有余,而忧其度量之不足,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,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。何则?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,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,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,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。

观夫高祖之所以胜,而项籍之所以败者,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。项籍唯不能忍,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;高祖忍之,养其全锋而待其,此子房教之也。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,高祖发怒,于词色。由此观之,犹有刚强不忍之气,非子房其谁全之

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,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,不称其志气。呜呼!此其所以为子房欤!


有妇人昼日小儿沙上而浣衣于水者。虎自山上来,妇人仓皇沉水之。二小儿戏沙上自若。虎熟视久之,至以首抵触,庶几其一就;而儿,竟不知。虎亦寻卒去。噫,虎之食人,先之以威,而不之人,威亦无所施欤!


熙宁十年秋,彭城大水。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,水其半明年春,水落,迁于故居之东,东山之麓。高而望,得异境焉,亭于其上。彭城之山,冈岭四合,隐然如大环,独缺其西一面,而山人之亭,当其缺。春夏之交,草木际天;秋冬雪月,千里一色;风雨晦明之间,俯仰百变

山人有二鹤,甚驯而善飞,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,其所如,或立于陂田,或翔于云表;暮则东山而归。故之曰“放鹤亭”。

郡守苏轼,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,饮酒于斯亭而乐之。山人而告之曰:“子知隐居之乐乎?虽南面之君,未可与易也。《易》曰:‘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。’ 《诗》曰:‘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天。’盖其为物,清远闲放,超然于尘埃之外,故《易》《诗》人以比贤人君子。隐德之士,而玩之,宜若有益而无损者;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。周公酒诰》,卫武公抑戒》,以为荒惑败乱,无若酒者;而刘伶、阮籍之徒,以此全其真而后世。嗟夫!南面之君,虽清远闲放如鹤者,犹不得好,好之则亡其国;而山林遁世之士,虽荒惑败乱如酒者,犹不能为害,而况于鹤乎?由此观之,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。”山人忻然而笑曰:“有是哉!”乃放鹤、招鹤之歌曰:

鹤飞去兮西山之缺,高翔而下览兮择所。翻然敛翼,宛将集兮,忽何所见,矫然而复击。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,啄苍苔而履白石。

鹤归来兮,东山之阴。其下有人兮,黄冠草屦,葛衣而鼓琴。躬耕而食兮,其馀以汝饱。归来归来兮,西山不可以久留。

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《放鹤亭记》。


凡物皆有可观。苟有可观,皆有可乐,非必怪奇伟丽者也。

皆可以;果蔬草木,皆可以。推此类也,吾安往不乐?

夫所为求褔辞祸者,以褔可喜祸可悲也。人之所欲无穷,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,美恶之辨战乎中,去取之择交乎前。则可乐者常少,可悲者常多。是谓求祸辞褔。夫求祸辞褔,人之也哉?物有以之矣。彼游于物之内,不游于物之外。物非有大小也,自其内观之,未有不高且大者也。彼挟其高大以临我,则我常眩乱反复,如隙中之观斗,又知胜负之所在。是以美恶生,忧乐出,可不大哀乎!

余自钱塘移守胶西,释舟楫之安,服车马之劳;去雕墙之美,蔽采椽之居;湖山之观,适桑麻之野。始至之日,岁,盗贼满野,狱讼充斥;斋厨索然,日食杞菊。人固疑余之不乐也。处之期年,貌加丰,发之白者,日以反黑。予既乐其风俗之淳,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。于是治其园圃,洁其庭宇,伐安丘、高密之木,以修补破败,为苟全之计。

园之北,因城以为台者旧矣,稍新之。时相与览,放意肆志。南望马耳、常山,出没隐见,若近若远,庶几有隐君子乎!其东则庐山,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。西望穆陵,隐然如城郭,师尚父、齐桓公之遗烈,犹有存者。北俯潍水,慨然太息,思淮阴之功,吊其不终。台高安,深明,夏凉冬温。雨雪之朝,风月之夕,予未尝不在,客未尝不从。园蔬,取池鱼,酿酒,脱粟食之,曰:“乐哉游乎!"

方是时,予弟子由,适在济南,闻赋之,且名其台曰“超然”,以见余之无所往不乐者,游于物之外也。


天下,最不可者,名治平无事,而实有不测忧。坐观变,而不,则恐至於不可救;起而强,则天下治平安而不吾信仁人君子豪杰士,出身天下大难,求成大功;此非勉强期月间,而苟求名能也。

天下治平,无故而大难;吾,吾能,然后有辞於天下。事至而循循焉使他人任责,则天下祸,必集於我。

昔者晁错尽忠为汉,谋弱山东诸侯,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;而天子不察,说。天下悲错忠而受祸,不知错有也。

立大事者,不有超世才,亦必有坚忍不拔志。昔禹治水,凿龙门,决大河而放海。未成也,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能前知当然,事至不惧,而徐图,是以得至於成功。

七国强,而变,岂足怪哉?错不於此时捐身,天下当大难冲,而制吴楚命,自全计,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。且七国难者,谁乎?己欲求名,安自将至危,与居守至安;己难首,择至安,而遣天子至危,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

当此时,无袁盎,错亦未免於祸。何者?己欲居守,而使人主自将。以情而言,天子已难矣,而重违议。是以袁盎说,得行於间。使吴楚反,错已身任危,日夜淬砺,东向而待使不至於累君,则天子将恃无恐,有百盎,可得而间哉?

嗟夫!世君子,欲求非常功,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,未必无功,欲自身,而天子不悦。奸臣得,错自全者,乃其所以自祸欤


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时见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
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


亭以雨名,喜也。古者有喜,则以名物,示忘也。周公得,以名其书;汉武得鼎,以名其年;叔孙胜敌,以名其子。其喜之大小齐,其示忘一也。

予至扶风明年,始官舍。为亭于堂之北,而凿池其南,引流种木,以为休息之所。是岁之春,雨麦于岐山之阳,其有年。既而雨,民方以为忧。越三月,乙卯乃雨,甲子又雨,民以为未足。丁卯大雨,三日乃止。官吏相与庆于庭,商相与歌于市,农夫相与于野,忧者以喜,病者以愈,而吾亭成。

于是举酒于亭上,以客而告之,曰:“五日雨可乎?”曰:“五日雨则无麦。”“十日雨可乎?”曰:“十日雨则无。”“无麦无,岁且荐饥,狱讼繁兴,而盗贼。则吾与二三子,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,其可得耶?今天民,始旱而赐之以雨。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,皆雨之赐也。其又可忘耶?”

既以名亭,又从而歌之,曰:“使天而雨珠,寒者得以为;使天而雨玉,饥者得以为粟。一雨三日,谁之力?民曰太守。太守有,归之天子。天子曰然,归之造物造物自以为功,归之太空。太空冥冥可得而名。吾以名吾亭。”


麻叶层层檾叶光,谁家煮茧一村香。隔篱娇语络丝娘。
垂白杖藜抬醉眼,捋青捣麨软饥肠。问言豆叶几时黄。


匹夫而为百世师,一言而为天下法。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,关盛衰之运,其生也有自来,其逝也有所为。故申、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,古今所传,不可诬也。孟子曰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是气也,寓于寻常之中,而塞乎天地之间。卒然遇之,则王公失其贵,晋、楚失其富,良、平失其智,贲、育失其勇,仪、秦失其辩。是孰使之然哉?其必有不依形而立,不恃力而行,不待生而存,不随死而亡者矣。故在天为星辰,在地为河岳,幽则为鬼神,而明则复为人。此理之常,无足怪者。

自东汉以来,道丧文弊,异端并起,历唐贞观、开元之盛,辅以房、杜、姚、宋而不能救。独韩文公起布衣,谈笑而麾之,天下靡然从公,复归于正,盖三百年于此矣。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:此岂非参天地,关盛衰,浩然而独存者乎?

盖尝论天人之辨,以谓人无所不至,惟天不容伪。智可以欺王公,不可以欺豚鱼;力可以得天下,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。故公之精诚,能开衡山之云,而不能回宪宗之惑;能驯鳄鱼之暴,而不能弭皇甫镈、李逢吉之谤;能信于南海之民,庙食百世,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。盖公之所能者天也,其所不能者人也。

始潮人未知学,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。自是潮之士,皆笃于文行,延及齐民,至于今,号称易治。信乎孔子之言,“君子学道则爱人,小人学道则易使”也。潮人之事公也,饮食必祭,水旱疾疫,凡有求必祷焉。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,民以出入为艰。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,不果。元佑五年,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。凡所以养士治民者,一以公为师。民既悦服,则出令曰:“愿新公庙者,听!”民欢趋之,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,期年而庙成。

或曰:“公去国万里,而谪于潮,不能一岁而归。没而有知,其不眷恋于潮也,审矣。”轼曰:“不然!公之神在天下者,如水之在地中,无所往而不在也。而潮人独信之深,思之至,焄凄怆,若或见之。譬如凿井得泉,而曰水专在是,岂理也哉?”元丰七年,诏拜公昌黎伯,故榜曰:“昌黎伯韩文公之庙。”潮人请书其事于石,因作诗以遗之,使歌以祀公。其辞曰:“公昔骑龙白云乡,手抉云汉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。飘然乘风来帝旁,下与浊世扫秕糠。西游咸池扶桑,草木衣被昭回光。追逐李、杜参翱翔,汗流籍、湜走且僵,灭没倒影不能望。作书抵佛讥君王,要观南海窥衡湘,历舜九嶷吊英、皇。祝融先驱海若藏,约束蛟鳄如驱羊。钧天无人帝悲伤,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,於粲荔丹与蕉黄。公不少留我涕滂,翩然被发下大荒。”


诗文标签
数据加载中……
作者推荐
数据加载中……
典籍
数据加载中……
友情链接
数据加载中……

我要出现在这里
手机访问当前页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