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文观止 4220篇诗文

五帝之不同礼,三王亦又不同乐。数极自然变化,非是故相反。德政不能救世溷乱,赏罚岂足惩时清浊?春秋时祸败之始,战国逾增其荼毒。秦汉无以相踰越,乃更加其怨酷。宁计生民之命?为利己而自足。

于兹迄今,情伪万方。佞诌日炽,刚克消亡。舐痔结驷,正色徒行。妪名势,抚拍豪强。偃蹇反俗,立致咎殃。捷慑逐物,日富月昌。浑然同惑,孰温孰凉?邪夫显进,直士幽藏。

斯瘼之所兴,实执政之匪贤。女谒掩其视听兮,近习秉其威权。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,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。虽欲竭诚而尽忠,路绝险而靡缘。九重既不可启,又群吠之狺狺。安危亡于旦夕,肆嗜慾于目前。奚异涉海之失柁,坐积薪而待然?荣纳由于闪榆,孰知辨其蚩妍?故法禁屈橈于势族,恩泽不逮于单门。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,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。乘理虽死而非亡,违义虽生而匪存。

有秦客者,乃为诗曰:河清不可俟,人命不可延。顺风靡草,富贵者称贤。文籍虽满腹,不如一囊钱。伊优北堂上,抗髒依门边。

鲁生闻此辞,紧而作歌曰:势家多所宜,咳唾自成珠;被褐怀金玉,兰蕙化为刍。贤者虽独悟,所困在群愚。且各守尔分,勿复空驰驱。哀哉复哀哉,此是命矣夫!


臣闻忠无不报,信不见疑,臣以为然,徒虚语耳。昔荆轲燕丹义,白虹贯日,太子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,昭王疑。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,岂不哀哉!今臣尽忠竭诚,毕议愿知,左右不明,卒吏讯,为世所疑。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,而燕、秦不寤也。愿大王孰察

玉人献宝,楚王李斯竭忠,胡亥极刑。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,恐遭此患也。愿大王察玉人李斯意,而后楚王、胡亥听,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。臣闻比干剖心,子胥鸱夷,臣始不信,乃今知。愿大王孰察,少加怜焉。

语曰:“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。”何则?知与不知也。故樊於期逃秦燕,借荆轲首以奉丹事;王奢魏,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。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、秦而故于燕、魏也,所以二国、死两君者,行合于志,慕义无穷也。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,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,为魏取中山。何则?诚有以相知也。苏秦相燕,人恶燕王,燕王按剑而怒,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,人恶于魏文侯,文侯赐以夜光璧。何则?两主二臣,剖心析肝相信,岂移于浮辞哉!

故女无美恶,入宫见妒;士无贤不肖,入朝见嫉。昔司马喜脚于宋,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,卒为应侯。此二人者,皆信必然画,捐朋党私,挟孤独交,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人也。是以申徒狄河,徐衍负石入海,不容于世,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心。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,缪公以政;甯戚饭牛车下,桓公任以国。此二人者,岂宦于朝,借誉于左右,然后二主哉?感于心,合于行,坚如胶漆,昆弟不能离,岂惑于众口哉?故偏听生奸,独任成乱。昔鲁听季孙说逐孔子,宋任子冉计囚墨翟。夫以孔、墨辩,不能自免于谗谀,而二国以危。何则?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也。秦戎人由余而伯中国,齐越人子臧而强威、宣。此二国岂系于俗,牵于世,系奇偏浮辞哉?公听并观,垂明当世。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,由余,子臧是矣;不合则骨肉为仇敌,、蔡是矣。今人主诚能齐、秦明,后宋、鲁听,则五伯不足侔,而三王易为也。

是以圣王觉寤,捐子之心,而不说田常贤,封比干后,修孕妇之墓,故功业覆于天下。何则?欲善亡厌也。夫晋文亲其雠,强伯诸侯;齐桓用其仇,而一匡天下。何则?慈仁殷勤,诚加于心,不可以虚辞借也。

至夫秦商鞅法,东弱韩、魏,立强天下,卒车裂。越大夫种谋,禽劲吴而伯中国,遂诛其身。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,於陵子仲三公为人灌园。今人主诚能骄傲心,怀可报意,披心腹,见情肝胆,施德厚,终与穷达,无爱于士,则桀犬可使呔尧,客可使刺,何况因万乘权,假圣王资乎!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,岂足为大王道哉!

臣闻明月珠,夜光璧,以闇投人于道,众莫不按剑相者。何则?无因而至前也。蟠木根柢,轮囷离奇,而为万乘器者,以左右先为容也。故无因而至前,虽出随珠和璧,祗怨结而不见德;有人先游,则枯木朽株,树功而不忘。今夫天下布衣穷居士,身在贫羸,虽蒙尧、舜术,挟辩,怀龙逢比干意,而无根柢容,虽竭精神,欲开忠于当世君,则人主必袭按剑相迹矣。是使布衣士不得为枯木朽株资也。

是以圣王制世御俗,独化于陶钧上,而不牵乎卑辞语,不夺乎众多口。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言,以信荆轲,而匕首窃发;周文王猎泾渭,载吕尚归,以王天下。秦信左右而亡,周乌集而王。何则?以其能越挛拘之语,驰域外议,独观乎昭旷道也。

今人主沈谄谀辞,牵制,使不羁士与牛骥同,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。

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,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。故里名胜母,曾子不入;邑号朝歌墨子回车。今欲使天下寥廓士笼于威重权,胁于位势贵,回面污行,以事谄谀之人,而求亲近于左右,则士有伏死穴岩中耳,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!


论者以窃为信陵君之罪,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。夫强秦之暴亟矣,今悉兵以临赵,赵必亡。赵,魏之障也。赵亡,则魏且为之后。赵、魏,又楚、燕、齐诸国之障也,赵、魏亡,则楚、燕、齐诸国为之后。天下之势,未有岌岌于此者也。故救赵者,亦以救魏;救一国者,亦以救六国也。窃魏之以纾魏之患,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,夫奚不可者?

然则信陵果无罪乎?曰:又不然也。余所诛者,信陵君之心也。

信陵一公子耳,魏固有王也。赵不请救于王,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,是赵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,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,欲急救赵,是信陵知有婚姻,不知有王也。其窃也,非为魏也,非为六国也,为赵焉耳。非为赵也,为一平原君耳。使祸不在赵,而在他国,则虽撤魏之障,撤六国之障,信陵亦必不救。使赵无平原,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,虽赵亡,信陵亦必不救。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,不能当一平原公子,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,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。幸而战胜,可也,不幸战不胜,为虏于秦,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,吾不知信陵何以魏王也。

夫窃之计,盖出于侯生,而如姬成之也。侯生教公子以窃,如姬为公子窃于王之卧内,是二人亦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,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,不听,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必悟矣。侯生为信陵计,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,不听,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如姬有意于报信陵,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,不听,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如此,则信陵君不负魏,亦不负赵;二人不负王,亦不负信陵君。何为计不出此?信陵知有婚姻之赵,不知有王。内则幸姬,外则邻国,贱则夷门野人,又皆知有公子,不知有王。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。

呜呼!自世之衰,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,有重相而无威君,有私仇而无义愤,如秦人知有穰侯,不知有秦王,虞卿知有布衣之交,不知有赵王,盖君若赘旒久矣。由此言之,信陵之罪,固不专系乎之窃不窃也。其为魏也,为六国也,纵窃犹可。其为赵也,为一亲戚也,纵求于王,而公然得之,亦罪也。

虽然,魏王亦不得无罪也。兵藏于卧内,信陵亦安得窃之?信陵不忌魏王,而径请之如姬,其素窥魏王之疏也;如姬不忌魏王,而敢于窃,其素恃魏王之宠也。木朽而蛀生之矣。古者人君持权于上,而内外莫敢不肃。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?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?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?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?履霜之渐,岂一朝一夕也哉!由此言之,不特众人不知有王,王亦自为赘旒也。

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,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。《春秋》书葬原仲、翚帅师。嗟夫!圣人之为虑深矣!


者数年,又有水旱疾疫之灾,朕甚忧之。愚而不明,未达其。意者朕之政有所失、而行有过与?乃天道有不顺、地利或不得、人事多失和、鬼神废不享与?何以致此?将百官之奉养或费、无用之事或多与?何其民食之寡乏也?

田非益寡,而计民未加益,以口量地,其于古犹有余,而食之甚不足者,其安在?无乃百姓之从事于、以害农者、为酒以靡谷者多、六畜之食焉者众与?细大之,吾未能得其中。其与丞相、列侯、吏二千石、博土议之,有可以佐百姓者,率意远思,无有所隐。


克者何?能也。何能也?能杀也。何以不言杀?见段之有徒众也。

段,郑伯弟也。何以知其为弟也?杀世子、母弟目君,以其目君知其为弟也。段,弟也,而弗谓弟;公子也,而弗谓公子。贬之也。段失子弟之道矣,贱段而甚郑伯也。何甚乎郑伯?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。

于鄢,远也,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之云尔,甚之也。

然则为郑伯者,宜奈何?缓追,逸贼,亲亲之道也。


非国而曰灭,重夏阳也。,其曰,何也?以其先,不可以不言也。其先何也?为主乎灭夏阳也。夏阳者,之塞邑也。灭夏阳矣。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?献公欲伐,荀息曰:“君何不以产之垂棘之璧,而借道乎也?”公曰:“此国之宝也。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,则如之何?”荀息曰:“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。彼不借吾道,必不敢受吾币。如受吾币而借吾道,则是我取之中,而藏之外;取之中厩,而置之外厩也。”公曰:“宫之奇存焉,必不使也。”荀息曰:“宫之奇之为人也,达心而懦,又少长于君。达心则其言略,懦则不能强谏;少长于君,则君轻之。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,而患在一国之后,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。臣料君中知以下也。”公遂借道而伐宫之奇谏曰:“国之使者,其辞卑而币重,必不便于。”公弗听,遂受其币,而借之道。宫之奇又谏曰:“语曰:‘唇亡齿寒。’其斯之谓与!”挈其妻、子以奔。献公亡,五年而后。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:“璧则犹是也,而马齿加长矣。”


圣王在上,而民不冻饥者,非能耕而食之,织而衣之也,为开其资财之也。故尧、禹有九年之水,汤有七年之旱,而国亡捐瘠者,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。今海内为一,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、禹,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,而畜积未及者,何也?地有遗利,民有余力,生谷之土未尽垦,山泽之利未尽出也,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。

民贫,则奸邪生。贫生于不足,不足生于不农,不农则不地著,不地著则离乡轻家,民如鸟兽。虽有高城深池,严法重刑,犹不能禁也。夫寒之于衣,不待轻暖;饥之于食,不待甘旨;饥寒至身,不顾廉耻。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,终岁不制衣则寒。夫腹饥不得食,肤寒不得衣,虽慈母不能保其子,君安能以有其民哉?明主知其然也,故务民于农桑,薄赋敛,广畜积,以实仓,备水旱, 故民可得而有也。

民者,在上所以之,趋利如水走下,四方无择也。夫珠玉金银,饥不可食,寒不可衣,然而众贵之者,以上用之故也。其为物轻微易藏,在于把握,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。此令臣轻背其主,而民易去其乡,盗贼有所劝,亡逃者得轻资也。粟米布帛生于地,于时,聚于力,非可一日成也。数之重,中人弗胜,不为奸邪所利;一日弗得而饥寒至。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。

今农夫五口之家,其服役者不下二人,其能耕者不过百亩,百亩之收不过百。春耕,夏耘,秋获,冬藏,伐薪樵,治官府,给徭役;春不得避风尘,夏不得避署热,秋不得避阴雨,冬不得避寒冻,四时之间,无日休息。又私自送往迎来,吊死问疾,养孤幼在其中。勤苦如此,尚复被水旱之灾,急暴虐,赋敛不时,朝令而暮。当具有者半而卖,无者取倍称之息;于是有卖田宅、鬻子孙以偿债者矣。而商大者积贮倍息,小者坐列贩卖,操其奇赢,日游都市,乘上之急,所卖必倍。故其男不耕耘,女不蚕织,衣必文采,食必粱肉;无农夫之苦,有阡陌之得。因其富厚,交通王侯,力过吏势,以利相倾;千里游遨,冠盖相望,乘坚策肥履丝曳缟。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,农人所以流亡者也。今法律贱商人,商人已富贵矣;尊农夫,农夫已贫贱矣。故俗之所贵,主之所贱也;吏之所卑,法之所尊也。上下相反,好恶乖迕,而欲国富法立,不可得也。

方今之务,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。欲民务农,在于贵粟;贵粟之,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。今募天下入粟县官,得以拜爵,得以除罪。如此,富人有爵,农民有钱,粟有所。夫能入粟以受爵,皆有余者也。取于有余,以供上用,则贫民之赋可,所谓有余、补不足,令出而民利者也。顺于民心,所补者三:一曰主用足,二曰民赋少,三曰劝农功。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,复卒三人。车骑者,天下武备也,故为复卒。神农之教曰:“有城十仞,汤池百步,带甲百万,而无粟,弗能守也。”以是观之,粟者,王者大用之本务。令民入粟受爵,至五大夫以上,乃复一人耳,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。爵者,上之所,出于口而无穷;粟者,民之所种,生于地而不乏。夫得高爵也免罪,人之所甚欲也。使天下人入粟于边,以受爵免罪,不过三岁,塞下之粟必多矣。

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,甚大惠也。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天下粟。边食足以支五岁,可令入粟郡县矣;足支一岁以上,可时赦,勿收农民租。如此,德泽加于万民,民俞勤农。时有军役,若遭水旱,民不困乏,天下安宁;岁孰且美,则民大富乐矣。


钟山之英,草堂之灵,驿路移山庭:

夫以耿介拔俗萧洒出尘之想,白雪以洁,青云而直上,吾知之矣。

若其亭亭物表,皎皎霞外千金而不万乘其如脱,闻凤吹于洛薪歌于延,固亦有焉。

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,泪翟子之悲,恸朱公之哭。回迹以心染,或先而后,何其谬哉!呜呼,尚生不存,仲氏既往,山阿寂寥,千载谁赏!

世有周子隽俗之士,既文既博,亦玄亦史。然而学遁东鲁,习隐南郭偶吹草堂,滥北岳。诱我松桂,欺我云。虽假容于江皋,乃缨情于好爵。

其始至也,将欲排巢父,许由,傲百氏,蔑王侯。风情日,霜气秋。或叹幽人长往,或怨王孙不游。谈空空释部玄玄道流务光何足比,涓子不能

及其鸣驺入谷,鹤书,形魄散,志变神动。乃眉席次,袂耸筵上,焚芰制而裂荷衣,尘容而俗状。风云凄其带愤,石泉而下怆,望林峦而有失,顾草木而如丧。

至其钮金章墨绶属城之雄,冠百里之首。英风于海甸妙誉于浙右道帙法筵敲扑喧嚣犯其虑,牒诉倥偬装其怀。琴歌既断,酒赋无续,常绸缪结课,每纷纶于折狱张赵往图卓鲁于前箓,希踪三辅豪九州

使我高霞孤映,明月独举,青松落阴,白云谁侣?摧绝无与归,石径荒凉徒延伫。至于还飙入幕,雾出,蕙帐空兮夜鹤怨,山人去兮晓猨惊。昔闻投簪海岸,今见解缚尘缨。于是南岳献嘲,北腾笑,列争讥,攒峰诮。慨游子之我欺,悲无人以赴吊。

故其林惭无尽,涧愧不歇,秋桂风,春萝罢月。骋西山之逸议东皋之素谒

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,虽情魏阙,或假步山扃。岂可使芳厚颜,薜荔蒙耻,碧岭再辱,丹崖重滓,尘游于蕙路,渌池以洗耳。宜扃岫幌,掩云关,敛轻雾,藏鸣湍。截来辕于谷口,妄辔于郊端。于是丛条瞋胆,叠怒魄。或飞柯以折轮,低枝而扫迹。请回俗士驾,为逋客


士君子立身事主,既名知己,则当竭尽智谋,忠告善道,销患于未形,保治于未然,俾身全而主安。生为名臣,死为上鬼,垂光百世,照耀简策,斯为美也。苟遇知己,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,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;钓名沽誉,眩世骇俗,由君子观之,皆所不取也。

盖尝因而论之:豫让臣事智伯,及赵襄子杀智伯,让为之报仇。声名烈烈,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。呜呼!让之死固忠矣,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——何也?观其漆身吞炭,谓其友曰:“凡吾所为者极难,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。”谓非忠可乎?及观其斩衣三跃,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,而独死于智伯。让应曰:“中行氏以众人待我,我故以众人报之;智伯以国士待我,我故以国士报之。”即此而论,让馀徐憾矣。

段规之事韩康,任章之事魏献,未闻以国士待之也;而规也章也,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,与之地以骄其志,而速其亡也 。郄疵之事智伯,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;而疵能察韩、魏之情以谏智伯。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,而疵之智谋忠告,已无愧于心也。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,国士——济国之上也。当伯请地无厌之日,纵欲荒暴之时,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,谆谆然而告之日:“诸侯大夫各安分地,无相侵夺,古之制也。今无故而取地于人,人不与,而吾之忿心必生;与之,则吾之骄心以起。忿必争,争必败;骄必傲,傲必亡”。谆切恳至,谏不从,再谏之,再谏不从,三谏之。三谏不从,移其伏剑之死,死于是日。伯虽顽冥不灵,感其至诚,庶几复悟。和韩、魏,释赵围,保全智宗,守其祭祀。若然,则让虽死犹生也,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?

让于此时,曾无一语开悟主心,视伯之危亡,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。袖手旁观,坐待成败,国士之报,曾若是乎?智伯既死,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,甘自附于刺客之流。何足道哉,何足道哉!虽然,以国士而论,豫让固不足以当矣;彼朝为仇敌,暮为君臣,腆然而自得者,又让之罪人也。噫!


虑天下者,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,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。然而,祸常发于所忽之中,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。岂其虑之未周欤?盖虑之所能及者,人事之宜然,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,天道也。

当秦之世,而灭诸侯,一天下。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,变封建而为郡县。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,天子之位可以世守,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,而卒亡秦之社稷。汉惩秦之孤立,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,以为同姓之亲,可以相继而无变,而七国萌篡弑之谋。武、宣以后,稍削析之而分其势,以为无事矣,而王莽卒移汉祚。光武之惩哀、平,魏之惩汉,之惩魏,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。而其亡也,盖出于所备之外。唐太宗武氏之杀其子孙,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,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。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,尽释其兵权,使力弱而易制,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。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、盖世之才,其于治乱存亡之几,思之详而备之审矣。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,终至乱亡者,何哉?盖智可以谋人,而不可以谋天。

良医之子,多死于病;良巫之子,多死于鬼。岂工于活人,而拙于谋子也哉?乃工于谋人,而拙于谋天也。古之圣人,知天下后世之变,非智虑之所能周,非法术之所能制,不敢肆其私谋诡计,而唯积至诚,用大德以结乎天心,使天眷其德,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。故其子孙,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,而天卒不忍遽亡之。此虑之远者也。夫苟不能自结于天,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,而必后世之无危亡,此理之所必无者,而岂天道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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