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史 - 卷一百零五

王家屏 陈于陛 沈鲤 于慎行 李廷机 吴道南

王家屏,字忠伯,大同山阴人。隆庆二年进士。选庶吉士,授编修,预修《世宗实录》。高拱兄捷前为操江都御史,以官帑遗赵文华,家屏直书之,时拱方柄国,嘱稍讳,家屏执不可。万历初,进修撰,充日讲官。敷奏剀挚,帝尝敛容受,称为端士。张居正寝疾,词臣率奔走祷祈,独家屏不往。再迁侍讲学士。十二年,擢礼部右侍郎,改吏部。甫逾月,命以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,入预机务。去史官二年即辅政,前此未有也。

申时行当国,许国、王锡爵次之,家屏居末。每议事,秉正持法,不亢不随。越二年,遭继母忧。诏赐银币,驰传,行人护行。服甫阕,诏进礼部尚书,遣行人召还。抵京师,三月未得见。家屏以为言,请因圣节御殿受贺,毕发留中章奏,举行册立皇太子礼。不报。复偕同官疏请。帝乃于万寿节强一临御焉。俄遣中官谕家屏,奖以忠爱。家屏疏谢,复请帝勤视朝。居数日,帝为一御门延见,自是益深居不出矣。

评事雒于仁进四箴,帝将重罪之。家屏言:“人主出入起居之节,耳目心志之娱,庶官不及知、不敢谏者,辅弼之臣得先知而预谏之,故能防欲于微渺。今于仁以庶僚上言,而臣备位密勿,反缄默苟容,上亏圣明之誉,下陷庶僚蒙不测之威,臣罪大矣,尚可一日立于圣世哉!”帝不怿,留中,而于仁得善去。

十八年,以久旱乞罢,言:“迩年以来,天鸣地震,星陨风霾,川竭河涸,加以旱潦蝗螟,疫疠札瘥,调燮之难,莫甚今日。况套贼跳梁于陕右,土蛮猖獗于辽西,贡市属国复鸱张虎视于宣、大。虚内事外,内已竭而外患未休;剥民供军,民已穷而军食未裕。且议论纷纭,罕持大体;簿书凌杂,只饰靡文。纲维纵弛,悽玩之习成;名实混淆,侥幸之风启。陛下又深居静摄,朝讲希临。统计臣一岁间,仅两觐天颜而已。间尝一进瞽言,竟与诸司章奏并寝不行。今骄阳烁石,小民愁苦之声殷天震地,而独未彻九阍。此臣所以中夜旁皇,饮食俱废,不能自已者也。乞赐罢归,用避贤路。”不报。

时储位未定,廷臣交章请册立。其年十月,阁臣合疏以去就争。帝不悦,传谕数百言,切责廷臣沽名激扰,指为悖逆。时行等相顾错愕,各具疏再争,杜门乞去。独家屏在阁,复请速决大计。帝乃遣内侍传语,期以明年春夏,廷臣无所奏扰,即于冬间议行,否则待逾十五岁。家屏以口敕难据,欲帝特颁诏谕,立具草进。帝不用,复谕二十年春举行。家屏喜,即宣示外廷,外廷欢然。而帝意实犹豫,闻家屏宣示,弗善也,传谕诘责。时行等合词谢,乃已。明年秋,工部主事张有德以册立仪注请。帝复以为激扰,命止其事。国执争去,时行被人言,不得已亦去,锡爵先以省亲归,家屏遂为首辅。以国谏疏己列名,不当独留,再疏乞罢。不允,乃视事。家屏制行端严,推诚秉公,百司事一无所挠。性忠谠,好直谏。册立期数更,中外议论纷然。家屏深忧之,力请践大信,以塞口语,消宫闱衅。不报。

二十年春,给事中李献可等请豫教,帝黜之。家屏封还御批力谏。帝益怒,谴谪者相属。家屏遂引疾求罢,上言:

汉汲黯有言:“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,宁令从臾承意陷主于不义乎!”每感斯言,惕然内愧。顷年以来,九阍重闭,宴安怀毒,郊庙不飨,堂陛不交。天灾物怪,罔彻宸聪;国计民生,莫关圣虑。臣备员辅弼,旷职鳏官,久当退避。今数月间,请朝讲,请庙飨,请元旦受贺,请大计临朝,悉寝不报。臣犬马微诚,不克感回天意,已可见矣。至豫教皇储,自宣早计,奈何厌闻直言,概加贬谪。臣诚不忍明主蒙咈谏之名,熙朝有横施之罚,故冒死屡陈。若依违保禄,淟涊苟容,汲黯所谓“陷主不义”者,臣死不敢出此,愿赐骸骨还田里。

帝得奏不下。次辅赵志皋亦为家屏具揭。帝遂责家屏希名托疾。家屏复奏,言:

名非臣所敢弃,顾臣所希者,陛下为尧、舜之主,臣为尧、舜之臣,则名垂千载,没有余荣。若徒犯颜触忌,抗争偾事,被谴罢归,何名之有!必不希名,将使臣身处高官,家享厚禄,主愆莫正,政乱莫匡,可谓不希名之臣矣,国家奚赖焉?更使臣弃名不顾,逢迎为悦,阿谀取容,许敬宗、李林甫之奸佞,无不可为,九庙神灵必阴殛臣,岂特得罪于李献可诸臣已哉!

疏入,帝益不悦。遣内侍至邸,责以径驳御批,故激主怒,且托疾要君。家屏言:“言涉至亲,不宜有怒。事关典礼,不宜有怒。臣与诸臣但知为宗社大计,尽言效忠而已,岂意激皇上之怒哉?”于是求去益力。或劝少需就大事。家屏曰:“人君惟所欲为者,由大臣持禄,小臣畏罪,有轻群下心。吾意大臣不爱爵禄,小臣不畏刑诛,事庶有济耳。”遂复两疏恳请。诏驰传归。家屏柄国止半载,又强半杜门,以戆直去国,朝野惜焉。阅八年,储位始定。遣官赍敕存问,赉金币羊酒。又二年卒,年六十八。赠少保,谥文端。熹宗立,再赠太保,任一子尚宝丞。

家屏家居时,朝鲜用兵。贻书经略顾养谦曰:“昔卫为狄灭,齐桓率诸侯城楚丘,《春秋》高其义;未闻遂与狄仇,连诸侯兵以伐之也。今第以保会稽之耻,激厉朝鲜,以城楚丘之功,奖率将吏,无为主而为客,则善矣。”养谦不能用,朝鲜兵数年无功。其深识有谋,皆此类也。

陈于陛,字元忠,大学士以勤子也。隆庆二年进士。选庶吉士,授编修。万历初,预修世、穆两朝实录,充日讲官。累迁侍讲学士,擢詹事,掌翰林院。疏请早建东宫。十九年,拜礼部右侍郎,领詹事府事。明年,改吏部,进左侍郎,教习庶吉士。奏言元子不当封王,请及时册立豫教,又请早朝勤政,皆不报。又明年,进礼部尚书,仍领詹事府事。

于陛少从父以勤习国家故实。为史官,益究经世学。以前代皆修国史,疏言:“臣考史家之法,纪、表、志、传谓之正史。宋去我朝近,制尤可考。真宗祥符间,王旦等撰进太祖、太宗两朝正史。仁宗天圣间,吕夷简等增入真宗朝,名《三朝国史》。此则本朝君臣自修本朝正史之明证也。我朝史籍,止有列圣实录,正史阙焉未讲。伏睹朝野所撰次,可备采择者无虑数百种。倘不及时网罗,岁月浸邈,卷帙散脱,耆旧渐凋,事迹罕据。欲成信史,将不可得。惟陛下立下明诏,设局编辑,使一代经制典章,犁然可考,鸿谟伟烈,光炳天壤,岂非万世不朽盛事哉!”诏从之。二十二年三月,遂命词臣分曹类纂,以于陛及尚书沈一贯、少詹事冯琦为副总裁,而阁臣总裁之。

其年夏,首辅王锡爵谢政,遂命于陛兼东阁大学士,入参机务。疏陈亲大臣、录遗贤、奖外吏、核边饷、储将才、择边吏六事。末言:“以肃皇帝之精明,而末年贪黜成风,封疆多事,则倦勤故也。今至尊端拱,百职不修,不亟图更始,后将安极。”帝优诏答之,而不能用。帝以军政失察,斥两都言官三十余人。于陛与同官申救至再,又独疏请宥,俱不纳。以甘肃破贼功,加太子少保。乾清、坤宁两宫灾,请面对,不报。乞罢,亦不许。其秋,二品三年满,改文渊阁,进太子太保。时内阁四人。赵志皋、张位、沈一贯皆于陛同年生,遇事无龃龉。而帝拒谏益甚,上下否隔。于陛忧形于色,以不能补救,在直庐数太息视日影。二十四年冬,病卒于位,史亦竟罢。赠少保,谥文宪。终明世,父子为宰辅者,惟南充陈氏。世以比汉韦、平焉。沈鲤,字仲化,归德人。祖瀚,建宁知府。鲤,嘉靖中举乡试。师尚诏作乱,陷归德,已而西去。鲤策贼必再至,急白守臣,捕杀城中通贼者,严为守具。贼还逼,见有备,去。奸人倡言屠城,将驱掠居民,鲤请谕止之,众始定。四十四年,成进士,改庶吉士,授检讨。大学士高拱,其座主又乡人也,旅见外,未尝以私谒。

神宗在东宫,鲤为讲官。尝令诸讲官书扇,鲤书魏卞兰《太子颂》以进,因命陈清大义甚悉。神宗咨美,遂蒙眷。比即位,用宫寮恩,进编修。旋进左赞善。每直讲,举止端雅,所陈说独契帝心。帝亟称之。连遭父母丧,帝数问沈讲官何在,又问服阕期,命先补讲官俟之。万历九年还朝。属当辍讲,特命展一日,示优异焉。

明年秋,擢侍讲学士,再迁礼部右侍郎。寻改吏部,进左侍郎。屏绝私交,好推毂贤士,不使知。十二年冬,拜礼部尚书。去六品甫二年,至正卿。素负物望,时论不以为骤。久之,《会典》成,加太子少保。鲤初官翰林,中官黄锦缘同乡以币交,拒不纳。教习内书堂,侍讲筵,皆数与巨珰接,未尝与交。及官愈高,益无所假借,虽上命及政府指,不徇也。

十四年春,贵妃郑氏生子,进封皇贵妃。鲤率僚属请册建皇长子,进封其母,不许。未几,复以为言,且请宥建储贬官姜应麟等。忤旨谯让。帝既却群臣请,因诏谕少俟二三年。至十六年,期已届,鲤执前旨固请,帝复不从。

鲤素鲠亮。其在部持典礼,多所建白。念时俗侈靡,稽先朝典制,自丧祭、冠婚、宫室、器服率定为中制,颁天下。又以士习不端,奏行学政八事。又请复建文年号,重定《景帝实录》,勿称戾王。大同巡抚胡来贡议移祀北岳于浑源,力驳其无据。太庙侑享,请移亲王及诸功臣于两庑,毋与帝后杂祀。进世庙诸妃葬金山者,配食永陵。诸帝陵祀,请各遣,官毋兼摄。诸王及妃坟祝版称谓未协者,率请裁定。帝忧旱,步祷郊坛,议分遣大臣祷天下名山大川。鲤言使臣往来驿骚,恐重困民,请刘斋三日,以告文授太常属致之,罢寺观勿祷,帝多可其奏。郑贵妃父成宪为父请恤,援后父永年伯例,鲤力驳之。诏畀葬资五千金,鲤复言过滥。顺义王妻三娘子请封,鲤不予妃号,但称夫人。真人张国祥言肃皇享国久长,由虔奉玄修所致,劝帝效之,鲤劾国祥诋诬导谀,请正刑辟。事亦寝。秦王谊璟故由中尉入继,而乞封其弟郡王,中贵为请,申时行助之,鲤不可。唐府违帛请封妾子,执不从,帝并以特旨许之。京师久旱,鲤备陈恤民实政以崇俭戒奢为本,且请减织造。已,京师地震,又请谨天若戒,恤民穷。畿辅大侵,请上下交修,词甚切。帝以四方灾,敕廷臣修省,鲤因请大损供亿营建,振救小民。帝每嘉纳。

初,藩府有所奏请,贿中贵居间,礼臣不敢违,辄如志。至鲤,一切格之,中贵皆大怨,数以事间于帝。帝渐不能无疑,累加诘责,且夺其俸。鲤自是有去志。而时行衔鲤不附己,亦忌之。一日,鲤请告,遽拟旨放归。帝曰:“沈尚书好官,奈何使去?”传旨谕留。时行益忌。其私人给事中陈与郊为人求考官不得,怨鲤,属其同官陈尚象劾之。与郊复危言撼鲤,鲤求去益力。帝有意大用鲤,微言:“沈尚书不晓人意。”有老宫人从子为内竖者,走告鲤;司礼张诚亦属鲤乡人内竖廖某密告之。鲤并拒之,曰:“禁中语,非所敢闻。”皆恚而去。鲤卒屡疏引疾归。累推内阁及吏部尚书,皆不用。二十二年,起南京礼部尚书,辞弗就。

二十九年,赵志皋卒,沈一贯独当国。廷推阁臣,诏鲤以故官兼东阁大学士,入参机务,与朱赓并命。屡辞不允。明年七月始入朝,时年七十有一矣。一贯以士心夙附鲤,深忌之,贻书李三才曰:“归德公来,必夺吾位,将何以备之?”归德,鲤邑名,欲风鲤辞召命也。三才答书,言鲤忠实无他肠,劝一贯同心。一贯由此并憾三才。鲤既至,即具陈道中所见矿税之害。他日复与赓疏论。皆弗纳。楚假王被讦事起,礼部侍郎郭正域请行勘,鲤是之。及奸人所撰《续忧危竑议》发,一贯辈张皇其事,令其党钱梦皋诬奏正域、鲤门生,协造妖言,并罗织鲤奸赃数事。帝察其诬,不问。而一贯辈使逻卒日夜操兵围守其邸。已而事解,复谮鲤诅咒。鲤尝置小屏阁中,列书谨天戒、恤民穷、开言路、发章奏、用大僚、补庶官、起废弃、举考选、释冤狱、撤税使十事,而上书“天启圣聪,拨乱反治”八字。每入阁,辄焚香拜祝之,谗者遂指为诅咒。帝取入视之,曰:“此岂诅咒耶?”谗者曰:“彼诅咒语,固不宣诸口。”赖帝知鲤深,不之信。

先是,阁臣奏揭不轻进,进则无不答者。是时中外扞格,奏揭繁,多寝不下。鲤以失职,累引疾求退。奖谕有加,卒不能行其所请。三十二年,叙皮林功,加太子太保。寻以秩满,加少保,改文渊阁。

鲤初相,即请除矿税。居位数年,数以为言。会长陵明楼灾,鲤语一贯、赓各为奏,俟时上之。一日大雨,鲤曰:“可矣。”两人问故,鲤曰:“帝恶言矿税事,疏入多不视,今吾辈冒雨素服诣文华奏之,上讶而取阅,亦一机也。”两人从其言。帝得疏,曰:“必有急事。”启视,果心动,然不为罢。明年长至,一贯在告,鲤、赓谒贺仁德门。帝赐食,司礼太监陈矩侍,小珰数往来窃听,且执笔以俟。鲤因极陈矿税害民状,矩亦戚然。鲤复进曰:“矿使出,破坏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尽矣,恐于圣躬不利。”矩叹息还,具为帝道之。帝悚然遣矩咨鲤所以补救者。鲤曰:“此无他,急停开凿,则灵气自复。”帝闻,为首肯。一贯虑鲤独收其功,急草疏上。帝不怿,复止。然越月果下停矿之命,鲤力也。

鲤遇事秉正不挠。压于一贯,志不尽行。而是时一贯数被论,引疾杜门,鲤乃得行阁事。皇孙生,诏赦天下。中官请征茶蜡夙逋,鲤以戾诏旨,再执奏,竟报寝,帝乳母翊圣夫人金氏,其夫官都督同知,殁,请以从子继。鲤言都督非世官,乃已。真人张国祥谓皇孙诞生,己有祝釐功,乞三代诰命且世袭詹事主簿。鲤力斥其谬,乃赉以金币。帝惑中贵言,将察核畿辅牧地,谕鲤撰敕。鲤言:“近年以来,百利之源,尽笼于朝廷,常恐势极生变。况此牧地,岂真有豪右隐占新垦未科者?奸民所传,未足深信。”遂止。云南武弁杀税使杨荣。帝怒甚,将遣官逮治。鲤具陈荣罪状,请诛为首杀荣者,而贷其余,乃不果逮。陕西税使梁永求领镇守事,亦以鲤言罢。辽东税使高淮假进贡名,率所统练甲至国门。鲤中夜密奏其不可,诏责淮而止。时一贯虽称疾杜门,而章奏多即家拟旨,鲤力言非故事。

鲤既积忤一贯,一贯将去,虑鲤在,贻己后忧欲与俱去,密倾之。帝亦嫌鲤方鲠,因鲤乞休,遽命与一贯同致仕。赓疏乞留鲤,不报。既抵家,疏谢,犹极陈怠政之弊,以明作进规。年八十,遣官存问,赉银币。鲤奏谢,复陈时政要务。又五年卒,年八十五。赠太师,谥文端。

于慎行,字无垢,东阿人。年十七,举于乡。御史欲即鹿鸣宴冠之,以未奉父命辞。隆庆二年成进士。改庶吉士,授编修。万历初,《穆宗实录》成,进修撰,充日讲官。故事,率以翰林大僚直日讲,无及史官者。慎行与张位及王家屏、沈一贯、陈于陛咸以史官得之,异也。尝讲罢,帝出御府图画,令讲官分题。慎行不善书,诗成,属人书之,具以实对。帝悦,尝大书“责难陈善”四字赐之,词林传为盛事。

御史刘台以劾张居正被逮,僚友悉避匿,慎行独往视之。及居正夺情,偕同官具疏谏。吕调阳格之,不得上。居正闻而怒,他日谓慎行曰:“子吾所厚,亦为此耶?”慎行从容对曰:“正以公见厚故耳。”居正怫然。慎行寻以疾归。居正卒,起故官。进左谕德,日讲如故。时居正已败,侍郎丘橓往籍其家。慎行遗书,言居正母老,诸子覆巢之下,颠沛可伤,宜推明主帷盖恩,全大臣簪履之谊。词极恳挚,时论韪之。由侍讲学士擢礼部右侍郎。转左,改吏部,掌詹事府。寻迁礼部尚书。慎行明习典制,诸大礼多所裁定。先是,嘉靖中孝烈后升祔,祧仁宗。万历改元,穆宗升祔,复祧宣宗。慎行谓非礼,作《太庙祧迁考》,言:“古七庙之制,三昭三穆,与太祖之庙而七。刘歆、王肃并以高、曾、祖、祢及五世、六世为三昭三穆。其兄弟相传,则同堂异室,不可为一世。国朝成祖既为世室,与太祖俱百世不迁,则仁宗以下,必实历六世,而后三昭三穆始备。孝宗与睿宗兄弟,武宗与世宗兄弟,韶穆同,不当各为一世。世宗升,距仁宗止六世,不当祧仁宗。穆宗升祔,当祧仁宗,不当祧宣宗。”引晋、唐、宋故事为据,其言辨而核。事虽不行,识者服其知礼。又言:“南昌、寿春等十六王,世次既远,宜别祭陵园,不宜祔享太庙。”亦寝不行。

十八年正月,疏请早建东宫,出阁讲读。及冬,又请。帝怒,再严旨诘责。慎行不为慑,明日复言:“册立臣部职掌,臣等不言,罪有所归。幸速决大计,放归田里。”帝益不悦,责以要君疑上,淆乱国本,及僚属皆夺俸。山东乡试,预传典试者名,已而果然。言者遂劾礼官,皆停俸。慎行引罪乞休。章累上,乃许。家居十余年,中外屡荐,率报寝。三十三年,始起掌詹事府。疏辞,复留不下。居二年,廷推阁臣七人,首慎行。诏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,入参机务。再辞不允,乃就道。时慎行已得疾。及廷谢,拜起不如仪,上疏请罪。归卧于家,遂草遗疏,请帝亲大臣、录遣逸、补言官。数日卒,年六十三。赠太子太保,谥文定。

慎行学有原委,贯穿百家。神宗时,词馆中以慎行及临朐冯琦文学为一时冠。李廷机,字尔张,晋江人。贡入太学,顺天乡试第一。万历十一年,会试复第一,以进土第二授编修。累迁祭酒。故事,祭酒每视事,则二生共举一牌诣前,大书“整齐严肃”四字。盖高皇帝所制,以警师儒者。廷机见之惕然,故其立教,一以严为主。

久之,迁南京吏部右侍郎,署部事。二十七年,典京察,无偏私。尝兼署户、工二部事,综理精密。奏行轸恤行户四事,商困大苏。外城陵垣,多所缮治,费皆取公帑奇羡,不以烦民。召为礼部右侍郎,四辞不允,越二年始受任。时已进左侍郎,遂代郭正域视部事。会楚王华奎因正域发其餽遗书,诬讦正域不法数事。廷机意右楚王,而微为正域解。大学士沈一贯欲藉妖书倾正域,廷机与御史沈裕、同官涂宗浚俱署名上趣定皦生光狱,株连遂绝。三十三年夏,雷震郊坛。既率同列条上修省事宜,复言今日阙失,莫如矿税,宜罢撤。不报。其冬,类上四方灾异。秦王谊漶由中尉进封,其庶长子应授本爵,夤缘欲封郡王,廷机三疏力持。王遣人居间,廷机固拒,特旨许之。益府服内请封,亦持不可。

廷机遇事有执,尤廉洁,帝知之。然性刻深,亦颇偏愎,不谙大体。楚宗人华勣以奏讦楚王,抚按官既拟夺爵,锢高墙,廷机授《祖训》谋害亲王例,议置之死。言路势张,政府暨铨曹畏之,不敢出诸外,年例遂废。礼部主事聂云翰论之,廷机希言路意,中云翰察典。给事中袁懋谦劾之。廷机求退,不允。

时内阁止朱赓一人。给事中王元翰等虑廷机且入辅,数阴诋之。三十五年夏,廷推阁臣,廷机果与焉。给事中曹于忭、宋一韩、御史陈宗契不可。相持久之,卒列以上。帝雅重廷机,命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,入参机务。廷机三辞始视事。元翰及给事中胡忻攻之不已,帝为夺俸,以慰廷机。已而姜士昌、宋焘复以论廷机被黜,群情益愤。廷机力辨求罢,又疏陈十宜去,帝慰谕有加。明年四月,主事郑振先论赓十二罪,并及廷机。廷机累疏乞休,杜门数月不出。言者疑其伪,数十人交章力攻。廷机求去不已,帝屡诏勉留,且遣鸿胪趣出,坚卧不起。待命逾年,乃屏居荒庙,廷臣犹有繁言。至四十年九月,疏已百二十余上,乃陛辞出都待命。同官叶向高言廷机已行,不可再挽,乃加太子太保。赐道里费,乘传,以行人护归。居四年卒。赠少保,谥文节。

廷机系阁籍六年,秉政止九月,无大过。言路以其与申时行、沈一贯辈密相授受,故交章逐之。辅臣以齮晷受辱,屏弃积年而后去,前此未有也。廷机辅政时,四川巡抚乔璧星锐欲讨镇雄安尧臣,与贵州守臣持议不决。廷机力主撤兵,其后卒无事,议者称之。闽人入阁,自杨荣、陈山后,以语言难晓,垂二百年无人,廷机始与叶向高并命。后周如磐、张瑞图、林钎、蒋德璘、黄景昉复相继云。

吴道南,字会甫,崇仁人。万历十七年进士及第。授编修,进左中允。直讲东宫,太子偶旁瞩,道南即辍讲拱俟,太子为改容。历左谕德少詹事。擢礼部右侍郎,署部事。历城、高苑牛产犊,皆两首两鼻,道南请尽蠲山东诸税,召还内臣,又因灾异言貂珰敛怨,乞下诏罪己,与天下更新。皆不报。寻请追谥建文朝忠臣。京师久旱,疏言:“天下人情郁而不散,致成旱灾。如东宫天下本,不使讲明经术,练习政务,久置深闱,聪明隔塞,郁一也。法司悬缺半载,谳鞫无人,囹圄充满,有入无出,愁愤之气,上薄日星,郁二也。内藏山积,而闾阎半菽不充,曾不发帑振救,坐视其死亡转徙,郁三也。累臣满朝荐、卞孔时,时称循吏,因权珰构陷,一系数年,郁四也。废弃诸臣,实堪世用,一斥不复,山林终老,郁五也。陛下诚涣发德音,除此数郁,不崇朝而雨露遍天下矣。”帝不省。

道南遇事有操执,明达政体。朝鲜贡使归,请市火药,执不予。土鲁番贡玉,请勿纳。辽东议开科试士,以岩疆当重武,格不行。父丧归。服阕,即家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,预机务,与方从哲并命。三辞不允,久之始入朝。故事,廷臣受官,先面谢乃莅任。帝不视朝久,皆先莅任。道南至,不获见,不敢入直。同官从哲为言,帝令先视事,道南疏谢。居数日,言:“臣就列经旬,仅下瑞王婚礼一疏。他若储宫出讲、诸王豫教、简大僚、举遗失、撤税使、补言官诸事,廷臣舌敝以请者,举皆杳然,岂陛下简置臣等意。”帝优诏答之,卒不行。迨帝因“梃击”之变,召见群臣慈宁宫。道南始得面谢,自是不获再见。

织造中官刘成死,遣其党吕贵往护,贵嗾奸民留己督造。中旨许之,命草敕。道南偕从哲争,且询疏所从进,请永杜内降,弗听。鄱阳故无商税,中官为税使,置关湖口征课。道南极言傍湖舟无所泊,多覆没,请罢关勿征,亦不纳。

道南辅大政不为诡随,颇有时望。岁丙辰,偕礼部尚书刘楚先典会试。吴江举人沈同和者,副都御史季文子,目不知书,贿礼部吏,与同里赵鸣阳联号舍。其首场七篇,自坊刻外,皆鸣阳笔也。榜发,同和第一,鸣阳亦中式,都下大哗。道南等亟检举,诏令覆试。同和竟日构一文。下吏,戍烟瘴,鸣阳亦除名。

先是,汤宾尹科场事,实道南发之,其党侧目。御史李嵩、周师旦遂连章论道南,而给事中刘文炳攻尤力。道南疏辨乞休,颇侵文炳。文炳遂极诋御史张至发助之。道南不能堪,言:“台谏劾阁臣,职也,未有肆口嫚骂者。臣辱国已甚,请立罢黜。”帝雅重道南,谪文炳外任,夺嵩等俸。御史韩浚、朱堦救文炳,复诋道南。道南益求去。杜门逾年,疏二十七上,帝犹勉留。会继母讣至,乃赐道里费,遣行人护归。天启初,以覃恩即家进太子太保。居二年卒。赠少保,谥文恪。

赞曰:《传》称“道合则服从,不合则去”,其王家屏、沈鲤之谓乎!廷机虽颇丛物议,然清节不污。若于陛之世德,慎行之博闻,亦足称羽仪廊庙之选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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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录

明史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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