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史 - 卷一百一十七

刘台(冯景隆 孙继先) 傅应祯 王用汲 吴中行(子亮 元 从子宗达) 赵用贤(孙士春) 艾穆(乔璧星 叶春及) 沈思孝(丁此吕)

刘台,字子畏,安福人。隆庆五年进士。授刑部主事。万历初,改御史。巡按辽东,坐误奏捷,奉旨谯责。四年正月,台上疏劾辅臣张居正,曰:

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、舜,而不闻责辅臣以皋、夔。何者?陛下有纳谏之明,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。高皇帝鉴前代之失,不设丞相,事归部院,势不相摄,而职易称。文皇帝始置内阁,参预机务。其时官阶未峻,无专肆之萌。二百年来,即有擅作威福者,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,以祖宗之法在也。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,自高拱被逐,擅威福者三四年矣。谏官因事论及,必曰:“吾守祖宗法。”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。

祖宗进退大臣以礼。先帝临崩,居正托疾以逐拱,既又文致之王大臣狱。及正论籍籍,则抵拱书,令勿惊死。既迫逐以示威,又遗书以市德,徒使朝廷无礼于旧臣。祖宗之法若是乎?

祖宗朝,非开国元勋,生不公,死不王。成国公朱希忠,生非有奇功也,居正违祖训,赠以王爵。给事中陈吾德一言而外迁,郎中陈有年一争而斥去。臣恐公侯之家,布贿厚施,缘例陈乞,将无底极。祖宗之法若是乎?

祖宗朝,用内阁冢宰,必由廷推。今居正私荐用张四维、张瀚。四维在翰林,被论者数矣。其始去也,不任教习庶吉士也。四维之为人也,居正知之熟矣。知之而顾用之,夫亦以四维善机权,多凭藉,自念亲老,旦暮不测,二三年间谋起复,任四维,其身后托乎?瀚生平无善状。巡抚陕西,赃秽狼籍。及骤躇铨衡,唯诺若簿吏,官缺必请命居正。所指授者,非楚人亲戚知识,则亲戚所援引也;非宦楚受恩私故,则恩故之党助也。瀚惟日取四方小吏,权其贿赂,而其他则徒拥虚名。闻居正贻南京都御史赵锦书,台谏毋议及冢宰,则居正之胁制在朝言官,又可知矣。祖宗之法如是乎?

祖宗朝,诏令不便,部臣犹訾阁拟之不审。今得一严旨,居正辄曰“我力调剂故止是”;得一温旨,居正又曰“我力请而后得之”。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,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。威福自己,目无朝廷。祖宗之法若是乎?

祖宗朝,一切政事,台省奏陈,部院题覆,抚按奉行,未闻阁臣有举劾也。居正定令,抚按考成章奏,每具二册,一送内阁,一送六科。抚按延迟,则部臣纠之。六部隐蔽,则科臣纠之。六科隐蔽,则内阁纠之。夫部院分理国事,科臣封驳奏章,举劾,其职也。阁臣衔列翰林,止备顾问,从容论思而已。居正创为是说,欲胁制科臣,拱手听令。祖宗之法若是乎?

至于按臣回道考察,苟非有大败类者,常不举行,盖不欲重挫抑之。近日御史俞一贯以不听指授,调之南京。由是巡方短气,莫敢展布,所惮独科臣耳。居正于科臣既啖之以迁转之速,又恐之以考成之迟,谁肯舍其便利,甘彼齮龁,而尽死言事哉?往年赵参鲁以谏迁,犹曰外任也;余懋学以谏罢,犹曰禁锢也;今傅应祯则谪戍矣,又以应祯故,而及徐贞明、乔岩、李祯矣。摧折言官,仇视正士。祖宗之法如是乎?

至若为固宠计,则献白莲白燕,致诏旨责让,传笑四方矣。规利田宅,则诬辽王以重罪,而夺其府地,今武冈王又得罪矣。为子弟谋举乡试,则许御史舒鳌以京堂,布政施尧臣以巡抚矣。起大第于江陵,费至十万,制拟宫禁,遣锦衣官校监治,乡郡之脂膏尽矣。恶黄州生儒议其子弟幸售,则假县令他事穷治无遗矣。编修李维桢偶谈及其豪富,不旋踵即外斥矣。盖居正之贪,不在文吏而在武臣,不在内地而在边鄙。不然,辅政未几,即富甲全楚,何由致之?宫室舆马姬妾,奉御同于王者,又何由致之?

在朝臣工,莫不愤叹,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,积威之劫也。臣举进士,居正为总裁。臣任部曹,居正荐改御史。臣受居正恩亦厚矣,而今敢讼言攻之者,君臣谊重,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。愿陛下察臣愚悃,抑损相权,毋俾偾事误国,臣死且不朽。

疏上,居正怒甚,廷辩之,曰:“在令,巡按不得报军功。去年辽东大捷,台违制妄奏,法应降谪。臣第请旨戒谕,而台已不胜愤。后傅应祯下狱,究诘党与。初不知台与应祯同邑厚善,实有所主。乃妄自惊疑,遂不复顾藉,发愤于臣。且台为臣所取士,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,计惟一去谢之。”因辞政,伏地泣不肯起。帝为降御座手掖之,慰留再三。居正强诺,犹不出视事,帝遣司礼太监孙隆赍手敕宣谕,乃起。遂捕台至京师,下诏狱,命廷杖百,远戍。居正阳具疏救,乃除名为民,而居正恨不已。台按辽东时,与巡抚张学颜不相得。至是学颜为户部,诬台私赎鍰,居正属御史于应昌巡按辽东覆之,而令王宗载巡抚江西,廉台里中事。应昌、宗载等希居正意,实其事以闻,遂戍台广西。台父震龙、弟国,俱坐罪。台至浔州未几,饮于戍主所,归而暴卒。是日居正亦卒。

明年,御史江东之讼台冤,劾宗载、应昌。诏复台官,罢宗载、应昌,下所司廉问。南京给事中冯景隆因言辽东巡抚周咏与应昌共陷台,应昌已罢,咏尚为蓟辽总督,亦宜罢。南京御史孙继先亦发学颜陷台罪。帝方向学颜。以景隆疏中并劾李成梁,学颜为成梁讼。继先又并劾学颜、成梁。乃谪景隆蓟州判官,继先临清州判官,置学颜不问。已而江西巡抚曹大埜、辽东巡抚李松,勘报宗载、应昌等朋比倾陷皆有状。刑部以故入论,奏宗载等遣戍、除名、降黜有差。赠台光禄少卿,荫一子。天启初,追谥毅思。

冯景隆,浙江山阴人。万历五年进士。尝讼赵世卿冤,且请召张位、习孔教,申救御史魏允贞,至是谪官。后量移南阳推官。

孙继先,字胤甫,盂人。隆庆五年进士。居正既败,继先请召吴中行、赵用贤、艾穆、沈思孝、邹元标并及余懋学、赵应元、傅应祯、朱鸿谟、孟一脉、王用汲。又荐魏学曾、宋纟熏、张岳、毛纲、胡执礼、王锡爵、贾三近、温纯、曹科、陈有年、朱光宇、赵参鲁等诸人。既坐谪,终南京吏部主事。

傅应祯,字公善,安福人。隆庆五年进士。除零陵知县。歼洞庭剧寇,论杀祁阳巨猾,民赖以安。调知溧水。万历三年,征授御史。张居正当国,应祯其门生也,有所感愤,疏陈重君德、苏民困、开言路三事,言:

迩者雷震端门兽吻,京师及四方地震叠告,曾未闻发诏修省,岂真以天变不足畏耶?真定抽分中使,本非旧典,正统间尝暂行之,先帝纳李芳言,已诏罢遣,而陛下顾欲踵行失德之事,岂真以祖宗不足法耶?给事中朱东光奏陈保治,初非折槛解衣者比,乃竟留中不报,岂真以人言不足恤耶?此三不足者,王安石以之误宋,不可不深戒也。

陛下登极初,自隆庆改元以前逋租,悉赐蠲除,四年以前免三征七,恩至渥也。乃上轸恤已至,而下延玩自如,曾未有担负相属者,何哉?小民一岁之入,仅足给一岁,无遗力以偿负也。近乃定输不及额者,按抚听纠,郡县听调。诸臣畏谴,督趣倍严。致流离接踵,怨咨愁叹,上彻于天。是岂太平之象,陛下所乐闻者哉?请下明诏,自非官吏干没,并旷然除之。民困既苏,则灾沴自弭。

陛下登极初,召用直臣石星、李已,臣工无不庆幸。近则赵参鲁纠中涓而谪为典史,余懋学陈时政而锢之终身,他如胡执礼、裴应章、侯于赵、赵焕等封事累上,一切置之,如初政何?臣请擢参鲁京职,还懋学故官,为人臣进言者劝。

疏奏,居正以疏中王安石语侵己,大怒,调旨切责;以其词及懋学,执下诏狱,穷治党与。应祯濒死无所承,乃谪戍定海。给事中严用和、御史刘天衢等疏救,不听。方应祯下狱,给事中徐贞明偕御史李祯、乔岩入视之。锦衣帅余荫以闻,三人亦坐谪。

十一年,用御史孙继先言,召复官。帝将幸昌平阅寿宫,而蓟镇告警,应祯止帝勿行,且陈边备甚悉。优诏答之。俄擢南京大理寺丞。将行,奏荐海内知名士三十七人。寻移疾归,三年而卒。赠本寺右少卿。应祯与同邑刘台同举进士,为御史,同忤居正得祸,乡人并祠祀之。

王用汲,字明受,晋江人。为诸生时,郡被倭,客兵横市中。会御史按部至,用汲言状。知府曰:“此何与诸生事?”用汲曰:“范希文秀才时,以天下为己任,矧乡井之祸乃不关诸生耶?”举隆庆二年进士,授淮安推官。稍迁常德同知,入为户部员外郎。

万历六年,首辅张居正归葬其亲,湖广诸司毕会。巡按御史赵应元独不往,居正嗛之。及应元事竣得代,即以病请。佥都御史王篆者,居正客也,素憾应元,且迎合居正意,属都御史陈炌劾应元规避,遂除名。用汲不胜愤,乃上言:

御史应元以不会葬得罪辅臣,遂为都御史炌所论,坐托疾欺罔削籍,臣窃恨之。夫疾病人所时有,今在廷大小诸臣,曾以病请者何限。御史陆万钟、刘光国、陈用宾皆以巡方事讫引疾,与应元不异也,炌何不并劾之?即炌当世宗朝,亦养病十余年。后夤缘攀附,骤列要津。以退为进,宜莫如炌。己则行之,而反以责人,何以服天下?陛下但见炌论劾应元,以为恣情趋避,罪当罢斥。至其意所从来,陛下何由知之。如昨岁星变考察,将以弭灾也,而所挫抑者,半不附宰臣之人。如翰林习孔教,则以邹元标之故;礼部张程,则以刘台之故;刑部浮躁独多于他部,则以艾穆、沈思孝而推戈;考后劣转赵志皋,又以吴中行、赵用贤而迁怒。盖能得辅臣之心,则虽屡经论列之潘晟,且得以不次蒙恩;苟失辅臣之心,则虽素负才名之张岳,难免以不及论调。臣不意陛下省灾塞咎之举,仅为宰臣酬恩报怨之私。且凡附宰臣者,亦各藉以酬其私,可不为太息矣哉!

孟子曰:“逢君之恶其罪大。”臣则谓逢相之恶其罪更大也。陛下天纵圣明,从谏勿咈。诸臣熟知其然,争欲碎首批鳞以自见。陛下欲织锦绮,则抚臣、按臣言之;欲采珍异,则部臣、科臣言之;欲取太仓光禄,则台臣、科臣又言之。陛下悉见嘉纳,或遂停止,或不为例。至若辅臣意之所向,不论是否,无敢一言以正其非,且有先意结其欢,望风张其焰者,是臣所谓逢也。今大臣未有不逢相之恶者,炌特其较著者尔。

以臣观之,天下无事不私,无人不私,独陛下一人公耳。陛下又不躬自听断,而委政于众所阿奉之大臣。大臣益得成其私而无所顾忌,小臣益苦行私而无所诉告,是驱天下而使之奔走乎私门矣。陛下何不日取庶政而勤习之,内外章奏躬自省览,先以意可否焉,然后宣付辅臣,俾之商榷。阅习既久,智虑益弘,几微隐伏之间,自无逃于天鉴。夫威福者,陛下所当自出;乾纲者,陛下所当独揽。寄之于人,不谓之旁落,则谓之倒持。政柄一移,积重难返,此又臣所日夜深虑,不独为应元一事已也。

疏入,居正大怒,欲下狱廷杖。会次辅吕调阳在告,张四维拟削用汲籍,帝从之。居正以罪轻,移怒四维,厉色待之者累日。用汲归,屏居郭外,布衣讲授,足不贱城市。居正死,起补刑部。未上,擢广东佥事。寻召为尚宝卿,进大理少卿。会法司议胡槚、龙宗武杀吴仕期狱,傅以谪戍。用汲驳奏曰:“按律,刑部及大小官吏,不依法律、听从上司主使、出入人罪者,罪如之。盖谓如上文,罪斩、妻子为奴、财产入官之律也。仕期之死,槚非主使者乎?宗武非听上司主使者乎?今仅谪戍,不知所遵何律也。”上欲用用汲言,阁臣申时行等谓仕期自毙,宜减等,狱遂定。寻迁顺天府尹。历南京刑部尚书,致仕。

用汲为人刚正,遇事敢为。自尹京后,累迁皆在南,以强直故也。卒,赠太子太保,谥恭质。

吴中行,字子道,武进人。父性,兄可行,皆进士。性,尚宝丞。可行,检讨。中行甫冠,举乡试,性诫无躁进,遂不赴会试。隆庆五年成进士,选庶吉士,授编修。大学士张居正,中行座主也。万历五年,居正遭父丧,夺情视事。御史曾士楚、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倡疏奏留,举朝和之,中行独愤。适彗出西南,长竟天,诏百官修省,中行乃首上疏曰:“居正父子异地分暌,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。一旦长弃数千里外,陛下不使匍匐星奔,凭棺一恸,必欲其违心抑情,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,而责以訏谟远猷,调元熙载,岂情也哉!居正每自言谨守圣贤义理,祖宗法度。宰我欲短丧,子曰:‘予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?’王子请数月之丧,孟子曰:‘虽加一日愈于已。’圣贤之训何如也?在律,虽编氓小吏,匿丧有禁;惟武人得墨衰从事,非所以处辅弼也。即云起复有故事,亦未有一日不出国门,而遽起视事者。祖宗之制何如也?事系万古纲常,四方视听,惟今日无过举,然后后世无遗议。销变之道,无逾此者。”

疏既上,以副封白居正。居正愕然曰:“疏进耶?”中行曰:“未进不敢白也。”明日,赵用贤疏入。又明日,艾穆、沈思孝疏入。居正怒,谋于冯保,欲廷杖之。翰林院侍讲赵志皋、张位、于慎行、张一桂、田一俊、李长春,修撰习孔教、沈懋学俱具疏救,格不入。学士王锡爵乃会词臣数十人,求解于居正,弗纳。遂杖中行等四人。明日,进士邹元标疏争,亦廷杖,五人者,直声震天下。中行、用贤并称吴、赵。南京御史朱鸿谟疏救五人,亦被斥。中行等受杖毕,校尉以布曳出长安门,舁以板扉,即日驱出都城。中行气息已绝,中书舍人秦柱挟医至,投药一匕,乃苏。舆疾南归,刲去腐肉数十脔,大者盈掌,深至寸,一肢遂空。

九年,大计京官,列五人察籍,锢不复叙。居正死,士楚当按苏、松,怃然曰:“吾何面目见吴、赵二公!”遂引疾去。三谟已擢太常少卿,寻与士楚俱被劾削籍。廷臣交荐中行,召复故官,进右中允,直经筵。大学士许国攻李植、江东之,诋中行、用贤为其党。中行奏辨,因乞罢,不许。再迁右谕德。御史蔡系周劾植,复侵中行,中行求去,章四上。诏赐白金、文绮,驰传归。言者屡荐,执政抑不召。久之,起侍讲学士,掌南京翰林院。同里佥事徐常吉尝讼中行,事已解,给事中王嘉谟复摭旧事劾之,命家居俟召。寻卒。后赠礼部右侍郎。

子亮、元,从子宗达。亮官御史,坐累贬官,终大理少御。元,江西布政使。宗达,少傅、建极殿大学士。亮尚志节,与顾宪成诸人善。而元深疾东林,所辑《吾徵录》,诋毁不遗力。兄弟异趣如此。

赵用贤,字汝师,常熟人。父承谦,广东参议。用贤举隆庆五年进士,选庶吉士。万历初,授检讨。张居正父丧夺情,用贤抗疏曰:“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,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。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,而陛下忽败之一旦。莫若如先朝杨溥、李贤故事,听其暂还守制,刻期赴阙,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绝于十有九年者,得区区稍伸其痛于临穴凭棺之一恸也。国家设台谏以司法纪、任纠绳,乃今哓哓为辅臣请留,背公议而徇私情,蔑至性而创异论。臣愚窃惧士气之日靡,国是之日淆也。”疏入,与中行同杖除名。用贤体素肥,肉溃落如掌,其妻腊而藏之。用贤有女许御史吴之彦子镇。之彦惧及,深结居正,得巡抚福建。过里门,不为用贤礼,且坐镇于其弟下,曰:“婢子也”,以激用贤。用贤怒,已察知其受居正党王篆指,遂反币告绝。之彦大喜。

居正死之明年,用贤复故官,进右赞善。江东之、李植辈争向之,物望皆属焉。而用贤性刚,负气傲物,数訾议大臣得失,申时行、许国等忌之。会植、东之攻时行,国遂力诋植、东之,而阴斥用贤、中行,谓:“昔之专恣在权贵,今乃在下僚;昔颠倒是非在小人,今乃在君子。意气感激,偶成一二事,遂自负不世之节,号召浮薄喜事之人,党同伐异,罔上行私,其风不可长。”于是用贤抗辨求去,极言朋党之说,小人以之去君子、空人国,词甚激愤。帝不听其去。党论之兴,遂自此始。

寻充经筵讲官。再迁右庶子,改南京祭酒。荐举人王之士、邓元锡、刘元卿,清修积学。又请建储,宥言官李沂罪。居三年,擢南京礼部右侍郎。以吏部郎中赵南星荐,改北部。寻以本官兼教习庶吉士。

二十一年,王锡爵复入内阁。初,用贤徙南,中行、思孝、植、东之已前贬,或罢去,故执政安之。及是,用贤复以争三王并封语侵锡爵,为所衔。会改吏部左侍郎,与文选郎顾宪成辨论人才,群情益附,锡爵不便也。用贤故所绝婚吴之彦者,锡爵里人,时以佥事论罢,使其子镇讦用贤论财逐婿,蔑法弃伦。用贤疏辨,乞休。诏礼官平议。尚书罗万化以之彦其门生,引嫌力辞。锡爵乃上议曰:“用贤轻绝,之彦缓发,均失也。今赵女已嫁,难问初盟;吴男未婚,无容反坐。欲折其衷,宜听用贤引疾,而曲贷之彦。”诏从之。用贤遂免归。户部郎中杨应宿、郑材复力诋用贤,请据律行法。都御史李世达、侍郎李祯疏直用贤,斥两人谗谄,遂为所攻。高攀龙、吴弘济、谭一召、孙继有、安希范辈皆坐论救褫职。自是朋党论益炽。中行、用贤、植、东之创于前,元标、南星、宪成、攀龙继之。言事者益裁量执政,执政日与枝拄,水火薄射,讫于明亡云。

用贤长身耸肩,议论风发,有经济大略。苏、松、嘉、湖诸府,财赋敌天下半,民生坐困。用贤官庶子时,与进士袁黄商榷数十昼夜,条十四事上之。时行、锡爵以为吴人不当言吴事,调旨切责,寝不行。家居四年卒。天启初,赠太子少保、礼部尚书,谥文毅。

孙士春、士锦,崇祯十年同举进士。士春,字景之。第三人及第,授编修。明年,兵部尚书杨嗣昌夺情视事,未几入阁。少詹事黄道周劾之,下狱。士春上疏曰:“嗣昌墨衰视事,既已罔效,陛下简入纶扉,自应力辞新命。乃阅其奏牍,徒计岁月久近间,绝无哀痛恻怛之念,何奸悖一至此也!陛下破格夺情,曰人才不足故耳。不知人才所以不振,正由爱功名、薄忠孝致之。且无事不讲储材,有事轻言破格,非用人无弊之道也。臣祖用贤,首论故相夺情,几毙杖下,腊败肉示子孙。臣敢背家学,负明主,坐视纲常扫地哉?”帝怒,谪广东布政司照磨。祖孙并以攻执政夺情斥,士论重之。后复故官,终左中允。

艾穆,字和父,平江人。以乡举署阜城教谕,邻郡诸生赵南星、乔璧星皆就学焉。入为国子助教。张居正知穆名,欲用为诰敕房中书舍人,不应。万历初,擢刑部主事。进员外郎,录囚陕西。时居正法严,决囚不如额者罪。穆与御史议,止决二人。御史惧不称,穆曰:“我终不以人命博官也。”还朝,居正盛气谯让。穆曰:“主上冲年,小臣体好生德,佐公平允之治,有罪甘之。”揖而退。

及居正遭丧夺情,穆私居叹息,遂与主事沈思孝抗疏谏曰:“自居正夺情,妖星突见,光逼中天。言官曾士楚、陈三谟甘犯清议,率先请留,人心顿死,举国如狂。今星变未销,火灾继起。臣敢自爱其死,不洒血一为陛下言之!陛下之留居正也,动曰为社稷故。夫社稷所重,莫如纲常。而元辅大臣者,纲常之表也。纲常不顾,何社稷之能安?且事偶一为之者,例也;而万世不易者,先王之制也。今弃先王之制,而从近代之例,如之何其可也。居正今以例留,腆颜就列矣。异时国家有大庆贺、大祭祀,为元辅者,欲避则害君臣之义,欲出则伤父子之情。臣不知陛下何以处居正,居正又何以自处也!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:‘臣方寸乱矣。’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?位极人臣,反不修匹夫常节,何以对天下后世!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,未闻从而夺之也。为人臣者,移孝以事君矣,未闻为所夺也。以礼义廉耻风天下犹恐不足,顾乃夺之,使天下为人子者,皆忘三年之爱于其父,常纪坠矣。异时即欲以法度整齐之,何可得耶!陛下诚眷居正,当爱之以德,使奔丧终制,以全大节;则纲常植而朝廷正,朝廷正而百官万民莫不一于正,灾变无不可弭矣。”

时吴中行、赵用贤请令居正奔丧,葬毕还朝,而穆、思孝直请令终制,故居正尤怒。中行、用贤杖六十,穆、思孝皆八十加梏堣,置之诏狱。越三日,以门扉舁出城,穆遣戍凉州。创重不省人事,既而复苏,遂诣戍所。穆,居正乡人也。居正语人曰:“昔严分宜时未有同乡攻击者,我不得比分宜矣。”九年,大计,复置穆、思孝察籍。

及居正死,言官交荐,起户部员外郎。迁西川佥事,屡迁太仆少卿。十九年秋,擢右佥都御史,巡抚四川。故崇阳知县周应中、宾州知州叶春及行义过人,穆举以自代,不报。既之官,有告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叛者,贵州巡抚叶梦熊请征之。蜀人多言应龙强,未易轻举,穆亦不欲加兵,与梦熊异。朝命两抚臣会勘,应龙不愿赴贵州,乃逮至重庆,对簿论斩,输赎,放之还。穆病归,未几卒。后应龙复叛,议者追咎穆,夺其职。

乔璧星,临城人。官右佥都御史,亦巡抚四川。

叶春及,归善人。由乡举授福清教谕。上书陈时政,纚纚三万言。终户部郎中。

沈思孝,字纯父,嘉兴人。举隆庆二年进士。又三年,谒选。高拱署吏部,欲留为属曹,思孝辞焉,乃授番禺知县。殷正茂总制两广,欲听民与番人互市,且开海口诸山征其税,思孝持不可。

万历初,举卓异,又为刑部主事。张居正父丧夺情,与艾穆合疏谏。廷杖,戍神电卫。居正死,召复官,进光禄少卿。政府恶李植、江东之及思孝辈。思孝迁太常少卿,御史龚仲庆希指诋之,思孝遂求去,不许。寻迁顺天府尹,坐宽纵冒籍举人,贬三秩视事。思孝御三品服自若,被劾,调南京太仆卿,仍贬三秩。未几,谢病归。

吏部尚书陆光祖起为南京光禄卿。寻进右佥都御史,巡抚挟西。宁夏哱拜叛,诏思孝移驻下马关,为总督魏学曾声援。思孝以兵少,请募浙江及宣、大骑卒各五千,发内帑供军,并乞宥故都御史李材罪,令立功。诏思孝近地召募,而罢材勿遣。思孝与学曾议军事不合,给事中侯庆远劾思孝舍门户而守堂奥,设逻卒以卫妻孥,不任封疆事。改抚河南,辞不赴。

顷之,召为大理卿。中官郝金诈传懿旨下狱,刑部薄其罪,思孝驳诛之。帝悦,进工部左侍郎。陕西织羊绒为民患,以思孝奏,减十之四。进右都御史,协理戎政。初,廷推李祯为首,思孝次之,帝特用思孝。或疑有奥援,给事中杨东明、邹廷彦相继疏劾。帝以廷彦受东明指,谪东明,夺廷彦俸。

二十三年,吏部尚书孙丕扬掌外察,黜参政丁此吕。思孝与东之素善此吕。会御史赵文炳劾文选郎蒋时馨受贿,时馨疑思孝嗾之,遂讦思孝先庇此吕,后求吏部不得,以此二事憾已,遂结江东之、刘应秋等,令李三才属文炳。帝恶时馨,罢其官。思孝等疏辨,且求去。丕扬言时馨无罪,此吕受赃有状,思孝不当庇。因上此吕访单,乞归。访单者,吏部当察时,咨公论以定贤否,廷臣因得书所闻以投掌察者。事率核实,然间有因以中所恶者。帝降诏慰留丕扬,逮此吕,诘让思孝。御史俞价、强思、冯从吾,给事中黄运泰、祝世禄,皆为时馨讼冤,语侵思孝、东之。给事中杨天民、马经纶、马文卿又各疏劾思孝,大抵言文炳之疏由思孝,藉以摇丕扬也。思孝屡乞罢,因诋丕扬负国。员外郎岳元声言大臣相攻,宜两罢,似并论丕扬、思孝,而其指特攻时馨以及丕扬。疏方上,文炳忽变其说,谓:“元声、东之述思孝意,迫之救此吕、劾时馨,非己意也。帝皆置不问。

思孝素以直节高天下,然尚气好胜,动辄多忤,以此吕故,颇被物议。然时馨、此吕皆非端人,丕扬、思孝亦各有所左右。其明年,御史林培请辨忠邪,又力诋思孝、东之;且言:“丕扬杜门半载,辞疏十上,意必得请而后已。思孝则杜门未几,近见从吾、运泰等罢,谓朝廷不难去言官五六人以安我。此人不去,为朝端害。”帝顾思孝厚,谪培官。乾清宫灾,思孝请行皇长子冠礼以回天心。又以日本封事大坏,请亟修战守备,并论赵志皋、石星误国。其秋,丕扬去位,思孝亦引疾,诏驰传归,朝端议论始息。久之,丕扬复起为吏部,御史史记事复诋思孝与顾天飐合谋欲构陷丕扬。顾宪成、高攀龙力辨其诬,而思孝卒矣。天启中,赠太子少保。

丁此吕,字右武,新建人。万历五年进士。由漳州推官征授御史。慈宁宫灾,请撤鳌山,停织造、烧造,还建言谴谪诸臣,去张居正余党,速诛徐爵、游七。报闻。寻劾礼部侍郎高启愚命题示禅授意,谪潞安推官。语详《李植传》。寻迁太仆丞,历浙江右参政。考察论黜,复遣官逮之。大学士赵志皋等再疏乞宥,且言此吕有气节,未必果贪污。丕扬亦言此吕无逮问条,乞免送诏狱。帝皆不从,逮下镇抚,谪戍边。

赞曰:刘台诸人,皆以论张居正得罪。罚最重者,名亦最高。用汲之免也,幸耳。平心论之,居正为相,于国事不为无功;诸人论之,不无过当。然闻谤而不知惧,忿戾怨毒,务快己意。亏盈好还,祸酿身后。传曰:“惟善人能受尽言。”於戏难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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